全妹闯三关
作者: 刘舒扬
9月下旬,中国国家跳水队出现在陕西延安。
网络流传的各种视频和照片中,全红婵是镜头追逐的焦点——头一天晚上,景区熙熙攘攘,个头小小的她被体能助教扛上肩头,以便看到演出;第二天清晨,国家跳水队在杨家岭革命旧址合影,她穿着紫色外套,右前额一撮“炸毛”,十分可爱。
运动员们来延安是为了做例行的赛前封闭调整训练,此行结束后,全红婵就和队友们一同奔赴杭州亚运会,迎接数以亿计的目光。
人们总是热切盼望天才的出现。2021年东京奥运会后,全红婵身边的人很快意识到这种过度关注,不得不对她进行稳妥的保护。于是在比赛之外,全红婵极少出现在镜头中,她的教练和家人也不再接受采访。
一名跳水运动员在14岁时便达到了职业巅峰,然后呢?发育关、技术关、心理关……那个鼎沸的夏天已经远去,我们试图还原出这两年间,关于她的闯关片段。

发育
今年3月下旬的一天,全国跳水冠军赛即将开赛,裁判汪皓来到上海东方体育中心查看比赛场地。她于2013年退役,在此前一年的伦敦奥运会上,她与陈若琳搭档,获得女子双人10米跳台项目冠军。
走到泳池边,汪皓遇到了刚结束赛前场地适应训练,准备回酒店休息的国家跳水队,陈若琳也在其中——2021年年底,她成为全红婵在国家队的主管教练。汪皓“有很久没有出现在跳水比赛现场”,见到老搭档很高兴。两人正聊得开心,全红婵从一旁走过。“你给我介绍一下嘛!”汪皓主动请求。陈若琳笑着呼唤:“全红婵,来,叫姐姐。”
汪皓看着眼前这个16岁的小姑娘,她比起东京奥运会时长大了一些,不过没有网络上传言的“猛长十几厘米”那么夸张,还是很瘦,可力量感十足。在女子10米跳台这个项目上,汪皓是有着10多年经验的“老将”,她一眼看出,全红婵刚刚进入发育期。
“发育期”在关于全红婵的报道中是个高频词。两年间,全红婵成绩偶有起伏。大多数时间,她和队友陈芋汐轮流坐上女子单人10米跳台的头把交椅。运动员有输有赢,在汪皓看来,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只要全红婵在某场赛事中没能夺冠或者发挥不佳,关于“身体发育之困”的讨论就会出现,仿佛那已是全红婵当前最大的“拦路虎”。
客观来说,发育对跳水运动员的竞技状态确实会有影响。在跳台项目中,运动员必须从硬质台面上起跳,得到的外界助力十分有限,因此相较于跳板运动员,跳台运动员,尤其是女子跳台运动员的体重控制要更加严格。
如果将发育带来的影响量化,有研究表明,当体重固定时,运动员身高每增加1厘米,完成翻腾1.5周跳水动作所用的时间将增加0.016755秒;当身高固定时,体重较大就意味着身体横截面积大,入水形态由“矩形”变为“楔形”,不利于压水花。换句话说,身体发育影响的是完成动作的能力,汪皓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用行内话讲,就是‘动作沉’。”在今年亚运会前的一次采访中,全红婵坦言,由于体型变化,自己的动作完成度“没有那么好”。
陈芋汐受到的影响要更明显。她比全红婵大一岁多,骨架也稍大一些。“我们看一个孩子完成动作,就看这个动作‘沉’不‘沉’,对她来说吃不吃力,是个整体感觉。对比她们两人的动作技术你就能看出来,全红婵更轻盈。”汪皓判断,本届亚运会全红婵还会保持比较平稳的竞技状态,或许明年巴黎奥运会后,她会进入生长最快的阶段。
即便到那时,“发育”算不算得上一道“关”,也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这些年我们的训练手段越来越科学,比如引进顶尖的外籍体能教练。新一代教练员也在学习更多科学训练的知识方法,保持运动员的竞技状态,帮助她们更顺畅地度过发育期。”汪皓记得,十几二十年前她练跳水时,业内还奉行“女子跳台运动员体重不过百”的准则,可现在,国内有几位名将的体重都超过了这个数值。
更何况,汪皓的老搭档、全红婵的主管教练陈若琳曾成功突破发育期瓶颈,是首位在奥运会、游泳世锦赛、跳水世界杯三大赛事的女子10米跳台单人和双人项目中全部夺冠的“大满贯”选手,并以5枚奥运金牌位列中国拥有奥运会金牌最多的运动员之一。
全红婵在广东跳水队的主管教练何威仪对这组“师徒组合”满怀期待:“全红婵今后可能遇到的问题,陈若琳都经历过,而且她都克服得很好……她非常自律、自我管理非常好,是全红婵学习的榜样,而且她们的技术特点也很像。所以,陈若琳作为全红婵的教练,我很高兴,也很放心。”全红婵也希望“跟陈教练一起攻克自己的难关”,她的目标就是“每次超越自己一点点”。

保护
还有心理关。成为奥运冠军意味着什么?去东京前,全红婵以为奥运会“跟平常的全国赛没有啥区别”,而且“也就是跳5个动作”。摘金后,她除了开心,最大的感想是“想回家”——第一次出国,她在身体和心理上都感到难以适应。初代“跳水皇后”高敏曾呼吁公众理性看待全红婵的成功。“毕竟她只有14岁,还不能完全理解奥运会对运动员一生有多重要,就获得了奥运会冠军。”
汪皓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金牌会给生活带来这么大的改变。她在不到20岁时成为奥运冠军,直到30岁,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分量——比如,她免试进入天津体育学院和北京体育大学冠军班就读。“所以全红婵那么小,怎么可能知道呢?”
而外界已经掀起滔滔巨浪般的狂热关注。关于全红婵,她的比赛、她的采访,甚至仅仅是一些高糊的几秒钟片段,都可以在互联网激起热议。年仅14岁的她很快被保护起来。
东京奥运会后一个月,全红婵在第十四届全运会夺得女子单人10米跳台冠军。赛后,何威仪带着她走过混合采访区,尽管等候多时的记者们一再呼唤,他也没有迟疑,把停下脚步的全红婵轻轻拽走。
2022年年底,全红婵回广东湛江老家探亲。直到她假期结束离开,大哥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妹妹在家的视频:全红婵在自家果园里剪枝,在村里玩滑板,在池塘钓鱼,在屋外挥动锅铲炒菜……家人的保护让她不必面对蜂拥的人群,她是那样自由自在。
回到国家跳水队,全红婵又进入了封闭的训练环境,一周7天,只有周日下午才能走出国家体育总局大院的门,外出活动。对于她这样年龄偏小的运动员,跳水队的管理只会更加严格,每天都查房。

陈若琳更直截了当:今天你这个动作跳够几个9分,才能拿到手机。陈若琳也考虑到了另一种情况——或多或少,运动员总会接触到外界的汹涌信息,所以全红婵的文化课学习她也抓得很紧。汪皓也向陈若琳建议过,督促全红婵多看书,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建设强大的内心,这样等自己完全接触到社交媒体时才会有独立意识。“我们两个的想法是一致的,这是大家保护她的一个手段。”汪皓说。
全红婵得以心无旁骛地训练,训练,还是训练,技术愈加扎实娴熟。今年全国跳水冠军赛期间,汪皓特地跑去看全红婵赛前训练。全红婵站在3米跳台上,做了一个204C(向后翻腾两周抱膝),起跳定位准确,转速适中,入水控制得当。汪皓赞叹:“这个定位很好。”“你不知道我跟她改了多久!”陈若琳说。
包括207C(向后翻腾三周半抱膝),这个直接导致全红婵几次在大赛上无缘冠军的动作,也是师徒二人重点攻克的目标。现在全红婵已经有了胜负的概念,没发挥好时,她也会难过。一名为全红婵做过治疗的运动康复师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全红婵通常会在晚上8:00左右过来——那时她一天的训练已经结束,如果当天的训练没有达到教练的要求,她的语气和神态明显就会很沮丧。


今年3月的全国跳水冠军赛,全红婵因为在第四轮207C动作中出现失误,最终名列女子单人10米跳台第二。汪皓在赛后见到了全红婵,没想到小姑娘直接趴进她的怀里轻轻蹭蹭,“其实就开始哭了”。可就在半年前,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举行的2022年游泳世锦赛上,全红婵同样是207C动作失误,同样位居女子单人10米跳台第二,但那时比赛结束后,她还能和粉丝频频互动,签名握手,兴奋大喊:“我是搞笑女!”
汪皓很感慨:“小朋友长大了,自己想要了。她知道‘我应该拿到冠军’‘我的教练很辛苦’‘我在平时的训练中也付出了很多’。没拿到冠军,她也会有自责和懊恼的情绪了。”后来全红婵挂着银牌走下领奖台,见到师兄谢思埸,情绪再次失控,扑到师兄怀里哭了起来。
如今在训练中,全红婵做207C的成功率基本在98%以上。今年5月8日,在2023世界泳联跳水世界杯分站赛加拿大蒙特利尔站比赛中,全红婵成功完成207C,7位裁判中有6位给出满分10分,剩下一位也打出9.5分。7月19日的福冈游泳世锦赛跳水女子单人10米跳台决赛,全红婵更是在这个动作上拿到7个满分。所谓“心魔”,或许已经扫除。
不过,就算日后全红婵再在这个动作上失误,汪皓也不会意外。因为大部分运动员掌握向后的动作时,由于先天原因,确实会有一些困难,汪皓说,有时运动员在训练时已经掌握得很好了,但到了赛场,可能又因为某些现场因素而影响发挥。“这是非常常见并且可以理解的事情。只是大家对她的关注更多,期望更高,所以会出现不一样的声音。”
“敞开”
全红婵的性格里有刻苦、坚韧的一面,这是显而易见的。她的启蒙教练陈华明说过,在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我们这里最大的运动量她都能吃得下来”。后来接替陈华明指导全红婵的郭艺也说,如果跳下来发现动作没做好,她会回到台上继续跳,直到觉得可以了为止,从不喊累。
七八岁的孩子,自律意识从何而来?
或许与家庭有关。全红婵一家住在湛江麻章,那里盛产甘蔗,是湛江的几大蔗区之一。母亲身体欠佳,父亲靠一片甘蔗地维持家计,经济状况不算太好。当年被陈华明选中后,全红婵之所以会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可以减轻家庭负担——吃住全包,还不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