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讲茶”里的民主

2022年2月10日，江苏昆山周庄，一处水乡。

这天是正月初十，过完年刚上班没几天，年味还浓，新的工作又生机勃勃地开始了。怎么开始的？“吃讲茶”去。这是水乡的风俗，大家围坐在一张张方正的黑漆乌木桌子前，边喝茶边聊天。聊天也是工作？正是！镇里的“人大代表之家”就在小河边，当地人常去这里“吃讲茶”，水在门前潺潺地流，事在嘴上噼里啪啦地讲，正是一个民主议事的绝佳场所。

2020年7月，昆山市人大常委会被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确立为基层立法联系点。随后，昆山联系点又在全市设立了20个立法信息联络站，周庄镇“人大代表之家”就是其中之一。

这天下午，十来个人在这里“吃讲茶”，开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修订草案）》意见征求会。该法自1992年10月起施行，正迎来一次大修。

一边吃着青团，一边讨论妇女权益

瞿琪霞率先开了口，她是昆山昆剧院的党支部书记。“我看到很多招工通知上写着——哟，有时候我们单位也写着——‘限男性’或‘已婚女性’，这就很不公平嘛！我拿到草案，首先就翻有没有禁止就业性别歧视的内容，结果真的有。我觉得还是很暖心的。”

俞武军接上她这个话头：“草案第三十五条还要求企业年度报告中应当包含女性招录（聘）情况、职工性别比、管理层性别比等反映男女平等状况的信息。将来一旦企业年报中没有这方面信息，就可能被投诉举报，甚至影响企业的信用等级。前不久我在一次座谈会上跟企业家讲，这一条你们要尤其重视和推广。很多企业目前还不知道这一条有多大杀伤力。”他是昆山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语速有点快。

瞿琪霞说：“我还留意到女孩上学的问题。草案好像是说，父母有疾病或者其他特殊情况，就可以不送适龄女孩上学了？这个‘特殊情况’最好能明细化。不然，谁家没个‘特殊情况’呢？”

俞武军另有看法：“这部法律全国通用，各地情况可能不一样。”

律师王珊也觉得：“没法一刀切、一笔写出明细的。”

俞武军想了想：“或者将来会有一些地方法规或实施细则，再做具体规定。”

瞿琪霞接着说：“我听人讲过一点，我觉得特别好。妇女权益保障法也保护了未成年女性的权益，应该叫‘女性权益保障法’。”

“欸！”几位女士异口同声表示肯定。

“应该在她们还是小孩子时，就让她们知道自己有哪些权益。”船娘吴娟说着，又想起一件事，“说到女孩，我们现在鼓励生二胎、三胎，但企业得支持，否则影响工资，甚至工作可能都不保了，本来这时候更需要钱。所以企业要解除员工的顾虑。”

瞿琪霞管着剧团企业，立马想到：“我们说保护女性生育的权益，那有没有配套的法律法规跟上？我们单位就很明显，女孩怀孕了，孕期10个月，起码8个月不能上台演出，就在旁边看着，生了孩子又要在家照顾几个月。这样确实增加了企业成本。所以我觉得国家层面对鼓励员工生育的企业要有适当税收优惠，让企业在履行社会责任的同时，还能感到国家对这种担当的认可。”

俞武军赞同：“生育是全社会的事，成本应该由全社会共同承担。”

吴娟尽着船娘的职责：“来，大家尝尝我们这的青团吧，用艾草叶子做的，凉了就不好吃了，边吃边聊。”

青团正当季，翠绿晶莹，清甜细软。

王珊趁机说：“大家吃着，我给大家梳理一下这次的修订草案跟现行的妇女权益保障法的区别。”

吴娟说：“好的，请专业人士讲一讲。”

“现行法律有61条，修订草案有86条。以前，我们的判决书里不会写‘依据妇女权益保护法’，这部法律也被称作‘链条锁住的法律’，这个“链条”就是简单、过于原则化，导致它可操作性不强。现在，修订草案有很多亮点。比如第七章规定，在离婚诉讼中，夫妻双方都享有共同财产的调查权，这很有前瞻性。但在我们代理的家事案件中，这是一个难点。男性往往是家庭财产获得的主力，处在优势地位，离婚时女性难以调查。

所以我认为还应该加上：夫妻之间对于共同财产享有平等的知情权。在夫妻关系存续期间，任何一方可以拿着身份证、结婚证，到车管所、不动产交易中心，甚至支付宝、微信、银行，去查询夫妻共同财产。这个权利不应只是在离婚时才享有，结婚了就要有。很多女性觉得，我不会赚钱，就把家打理好，导致最后被遗弃。所以法律要告诉女性，你手上有很多把利剑。”

吴娟插话：“至少我得知道，我家到底有多少钱。”

王珊接着说：“很多人觉得法律是冰冷的，但我觉得这次的草案是有温度的。比如工作场所要有母婴室，女性厕位要多于男性厕位。”

江玉琴端着茶，细细想着：“这些规定像我们经济发达地区可以做到，别的一些地方可能还做不到。不过法律的眼光要再往前推30年，要起到引领作用。”她是昆山市陆家镇邹家角社区的党委书记。

王珊说：“还有一点，我从2008年做律师到现在，没有代理过性侵犯、性骚扰案件。是真的没有吗？不是的。而是这种案子往往事发突然，很难找到证据，难以定罪，所以这种案子‘起诉少，败诉多’。这次草案就规定了明确的认定标准，列了好多种情况，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它为我们指明了怎么做。”

俞武军突然想起来：“等一等，我又想到你刚才说的夫妻财产调查问题，查询对方财产明细，还要注意权利别被滥用。”

…………

讨论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大家经常抢话说，越说越热闹。不知不觉，早春的太阳已经向西斜去。这回“吃讲茶”收获颇丰，不少人说比以前效果更好。

法律从墙上落到实处

从“人大代表之家”走出来，昆山市基层立法联系和人大代表联络服务中心主任宗晓星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只是我们昆山的一个联络站，全国还有很多个点在做妇女权益保障法征集意见的工作。全国人大还组织了修订草案的线上意见征集，官网数据显示，关于这部法律的意见建议多达42万余条，远远高于其他法律。可见社会各界的重视、民心民意所向。征求意见的过程，也是一次普法的过程，大大增强了广大女性的法律意识。”

“修订草案目前尚未正式通过，按一般程序，未来还要由全国人大常委会二审、三审，所以现在还无法确定我们昆山联系点做了多少贡献。不过，自2020年8月正式运作以来，昆山基层立法联系点已完成30部法律草案的立法征询任务，累计上报意见建议1449条，在已公布的22部法律案中，有133条意见建议被国家立法认可采纳。”宗晓星说。

在昆山联系点办公区域，《环球人物》记者看到一组橱窗，橱窗外形设计成巨大的“PEOPLE”（人民）字样，其中展示着昆山联系点近年来的工作情况和成就，特别是那86条意见建议。例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见情况显示，听取109人意见，上报建议18条，被认可采纳1条。

被采纳的这条建议，是昆山市周市中学校长樊鎏提出的。樊鎏教高中的思想政治教育课，2020年9月刚开学就被昆山市人大常委会推荐为立法信息员，当即上岗。“当时我们正在讨论学校的模拟法庭要不要悬挂国徽，大家觉得可以通过国徽加强对学生的爱国主义教育。”樊鎏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通过和身边的人沟通，结合自己的工作实践，提出建议：“将国徽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内容纳入中小学教材，深化对国徽图案造型、历史背景和精神内涵的教育。”

当年11月，樊鎏得知自己的建议被二审稿采纳，而且法律条文的表述与自己的建议相似度颇高，新的国徽法第十五条规定：“国徽应当作为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内容。中小学应当教育学生了解国徽的历史和精神内涵。”这让樊鎏不只感到兴奋，使命感更是油然而生。

2021年1月，反食品浪费法（草案）公开征求意见，昆山人颇为关注。明朝时期，昆山的理学家朱柏庐著有《朱子家训》，其中写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昆山人对此再熟悉不过了。樊鎏建议：“餐饮服务提供者可以根据消费者用餐‘光盘’情况以打折、优惠券或赠送纪念品等方式进行奖励。”即以奖代罚。“以前我在一所初中工作，开展‘光盘行动’，老师们就盯着学生，必须吃完，结果有的女孩子吃得非常痛苦，还吐了。”后来，樊鎏的建议得到采纳。2021年4月29日，反食品浪费法通过并开始实施。此后，樊鎏也格外注意学校食堂的食品浪费问题。学校规定，给学生打餐时先盛一部分，学生吃完后，除了鸡腿、红烧肉限量供应外，其他可以再续。樊鎏注意到，餐饮企业也有所改变，比如有些餐厅在小朋友“光盘”后会送一根棒棒糖。“以前法律常常只是挂在墙上，现在越来越多落到了实处。”

基层立法联系点，也留下了习近平总书记的足迹。2019年11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考察时，来到长宁区虹桥街道基层立法联系点。这是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根据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决定，设立的4家首批基层立法联系点之一。习近平总书记充分肯定了基层立法联系点在“接地气”“察民情”“聚民智”方面所做的有益探索，指出：“我们走的是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人民民主是一种全过程的民主，所有的重大立法决策都是依照程序、经过民主酝酿，通过科学决策、民主决策产生的。”

2021年7月1日，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重要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又特别提出要“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2021年10月，中央人大工作会议在北京召开。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实现我国全过程人民民主的重要制度载体。

今年全国两会，是中央人大工作会议后召开的第一次全国两会，全国数千名代表、委员齐聚北京，热情参与全过程人民民主。昆山市人大常委会是目前全国22个立法联系点之一，在此影响下，昆山正在全城范围形成民主的风气。

普通市民也可以参与《政府工作报告》

除了给全国性的法律提意见建议，昆山人民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家乡治理中。“过去，昆山《政府工作报告》起草的惯例一般是先由报告起草小组形成初稿，然后在小范围征求意见，最后在人代会上提请代表审议。结果在老百姓眼里，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是一件神秘陌生的事。”昆山市人民政府发展研究中心综合研究科科长徐瀚洋说，“2021年12月，报告起草组根据市长的部署，组织开展了为期近一个月的‘开门写报告，开门议报告’系列活动。”一方面“迈开步子”，市政府分管领导深入企业、社区实地调研座谈，另一方面“广开言路”，线上征集市民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