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黄蜀芹
作者: 许晓迪1990年11月,钱锺书80岁生日那天,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开播《围城》。一个月前,他和夫人杨绛花了半夜和半日,一口气看完样片录像带。在给导演黄蜀芹的信中,两位老人对这位拖着病腿、拄着拐拍摄的“贤侄女”,表达了“五体投地的佩服”。
这一年,黄蜀芹51岁,完成了她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这部10集的电视剧,拍了100天,72个人物个个有戏。当时同播的,还有50集电视剧《渴望》,相比“举国皆哀刘慧芳”的收视神话,《围城》似乎黯淡不少。
这一年,比黄蜀芹小两岁、同为“第四代”导演的黄健中,撰文《第四代已经结束》。他形容这一代人“是充满自身矛盾的一代”,“做人、做艺都不松弛”。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接受革命的理想主义教育;60年代进入学院,尚未独当一面,青春就蹉跎在十年动乱中;到了七八十年代,初执导筒已是不惑之年,前有“第三代”衰年变法,后有“第五代”强势登场;到了90年代,商业大片已大摇大摆地降临……
在这样的历史夹缝中,黄蜀芹的黄金时代只有10年,却为一代人留下《人?鬼?情》《围城》等光影记忆。
2022年4月21日,黄蜀芹病逝于上海,享年83岁。
电影《人·鬼·情》的尾声,长年女扮男装、饰演“钟馗”的秋芸,与这个“丑陋的鬼”两两相对。钟馗说:“人世间妖魔鬼怪何其多也,奈何我一个钟馗。我特地赶来为你出嫁的。”秋芸答 :“我已经嫁了,是你让我嫁给了舞台。”“不后悔?”“不!”
斜塔瞭望
“初次见黄导,会有点害怕。她很高,有一米七以上,而且不瘦,很壮,话又不多,很威严。”《黄蜀芹传》作者夏瑜、沈一珠夫妇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她从不会滔滔不绝地讲什么,常常三四个字就说完了。时间久了,人们给她起了个外号——‘神秘的大佛’。”
沉默寡言是黄家的“遗传基因”。黄蜀芹的父亲黄佐临,与焦菊隐并称“北焦南黄”,因为话少,得了个“POK”的外号,中文意思是“闭口”。黄蜀芹得“黄门真传”,从小金口难开。1947年,黄佐临在上海创建文华影业公司,开锣戏是张爱玲编剧的《不了情》。黄蜀芹被父亲拉去演剧中的小女孩。导演桑弧一再哀求 :“小姑娘,侬笑笑。”她绷着脸,坚决不露出缺牙的黑洞。
中学时,每到礼拜天,黄蜀芹就骑车直奔衡山电影院,苏联片子一部不落地看。高中毕业前,她想学导演,但自觉性子木讷,毫无艺术细胞,急得偷偷哭,惊动了黄佐临。父亲没笑话,也没反对,让她打听下,北京电影学院是否招生。

那是1957年,北电不招生。抱着“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信仰,黄蜀芹主动下乡当农民。别人劳动可以蹲着,边聊天边干活;她人高腿长,只能跪着种菜。一年后,北电恢复招生,她对父亲说,下乡才一年,时间太短了,于是又“跪”了一年。
1959年,黄蜀芹考入北电导演系。5年后毕业,先参加“四清”,下乡两年;回城后“文革”开始,又去了“五七”干校,在海边的草棚子里养猪、放羊、种地。没人再想拍电影的事,她结婚生子,在“牛棚”落户,“活脱脱一个江南农妇”。
如此倏忽十年。
再听到摄影机转动的声音,是参与拍摄《连心坝》批判“走资派”的片子,拍着拍着,“四人帮”倒台了。一年后,电影公映,借助剪辑和配音,黑与红、正与邪,来了一次大调换。
电影的春天姗姗迟来。1978年,还在干校挑大粪的谢晋被上影厂召回,拍“文革”后的第一部影片《啊!摇篮》,讲延安保育院的故事。他要了两个副导演,一是石晓华,负责管孩子;一是黄蜀芹,负责管牲口——马和驴混编的牲口群。
拍《天云山传奇》,谢晋再度点了黄蜀芹。这一次,她从“管驴”进阶为“管人”,看外景、挑演员、整理导演台本。拍摄结束后,谢晋对她说:“你过了,去独立吧!”
黄蜀芹和她的同代人,就出场于这道时代的裂谷旁。学者戴锦华将“第四代”的艺术姿态描述为“在倾斜的塔上瞭望”。每一次社会变革中的“地震”都增加着斜塔的倾角。“斜塔终将倒塌,第四代导演们终将跌落在现实中,经历着一种新的茫然与张皇。”
“南窗”和“东窗”
对黄蜀芹来说,这一刻发生在1987年。
同代人早已起步。当吴贻弓拍出《巴山夜雨》和《城南旧事》,张暖忻拍出《沙鸥》,吴天明拍出《人生》时,黄蜀芹还在各个题材间跳转摸索。
1983年,从文学圈到电影界,都在反思大潮中批判“极左”,她却在《青春万岁》里“不合时宜”地画出共和国初年玫瑰色的光晕,追忆“少年布尔什维克”的似水流年。审片时一片反对声,她不善言辞,呆若木鸡;坐在一旁的原作者王蒙则拍案而起,与对方激辩。一年后,当她在《童年的朋友》里复现高原、冰雪和黄河的厚实浓郁,将革命历史拍出散文诗的格调,“第五代”又携《黄土地》《一个与八个》横空出世。年轻人血气方刚的革命,霎时冲垮了中年人斯文温吞的改良。
1987年,拍完第四部片子《超国际行动》后,黄蜀芹在家待了半年,决心拍一部好电影。“‘好’就是要非常突出,能代表我,能表达我。”她在一本杂志里看到蒋子龙的报告文学《长发男儿》,讲河北梆子演员裴艳玲的故事——一个女演员,不做旦角,专攻武生、花脸,轰动梨园。她决定见见这个女人,坐车来到山东农村,跟着裴艳玲走了10天的穴,每天看着她上妆,从女人变成男人、变成鬼,在乡间的土台子上,演钟馗、演林冲。回到上海后,她决定以裴艳玲为原型拍一个戏,就叫《人·鬼·情》。
她设计了一场戏 :少女秋芸在练功,累得躺倒在草垛上。一个光着下身的小男孩问她 :“你是不是死了?”秋芸骂了句粗话 :“玩你的蛋去!”写到这儿,黄蜀芹很兴奋,对儿子郑大圣说:“今天写了一场好戏。”儿子说:“你搞女性电影啊。”他在上戏学电影,对各种潮流十分熟悉。黄蜀芹那时并不了解什么是“女性主义”,只觉得痛快、过瘾。
每当秋芸遭遇命运的重压,给予她关照抚慰的,只有自己扮演的“钟馗”。为了表现“钟馗世界”,黄蜀芹和美工出身的丈夫郑长符商量,用黑丝绒衬底,让钟馗的大红袍和大花脸出现在一片虚无的黑色背景中。


把整个摄影棚蒙黑,需要大批黑丝绒,为节约开支,剧组买来黑平绒替代,灯光一打,平绒反光,达不到深邃的效果。制片部门劝黄蜀芹将就一下,她一下火了:“不换成黑丝绒,宁可不拍!”
《人·鬼·情》一炮打响,在国际上屡获大奖,被戴锦华称为“中国迄今为止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女性电影”,“一个重新讲述并重构了的花木兰的故事”。
1995年,在美国圣巴巴拉大学的一次研讨会发言中,黄蜀芹以“南窗”和“东窗”比喻电影视角。在中国人看来,朝南的窗户最有价值、最宽敞明亮,就像千年来社会主流价值取向的男性视角。而女性的视角则是东窗,阳光首先从那里射入,有它特定的敏感、妩媚、力度、韧性。“人们将惊奇地发现:原来生活里有另一半的意蕴、另一种情怀,它将使世界完整。”
指挥“七十二贤”
《人·鬼·情》后,黄蜀芹计划拍摄《画魂》,讲述民国女画家潘玉良的一生——从“女人是千人骑的东西”到“女人为妾”,再到“女人是有独立价值的大写的人”。
推进工作并不顺利,剧本来回折腾。黄蜀芹在看外景时出了车祸,右小腿粉碎性骨折。休养了100天后,1990年4月,她坐着轮椅进了《围城》剧组。
这是黄蜀芹导演的第一部电视剧,改编自钱锺书的同名小说,讲述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一段“新儒林外史”。有名有姓的角色72人,黄蜀芹严选演员,“要做到几十年后不后悔”。于是,史无前例的中国电视剧演员阵容出现了。

黄蜀芹看过陈道明演的《末代皇帝》,从溥仪身上看到了方鸿渐的气质,再三邀请沟通,终于让他进了“围城”。至于两位女主角,她让北方人吕丽萍演上海女人孙柔嘉,让有“贵族气”的李媛媛演出苏文纨的俗不可耐。
刚从美国回来的英达演了赵辛楣,顺带为父亲英若诚讨了个角色。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英若诚,专门请了一星期创作假,演了老奸巨猾的三闾大学高校长。英达还帮葛优求来了“李梅亭”一角——一个文人中的小人,那时葛优刚演过《顽主》,还是名不见经传的“素人”。
五大三粗的侯营长,黄蜀芹请了梁庆刚来演。他因《咱们的牛百岁》红遍全国,为了这个出场5分钟的人物,果断剃了个秃瓢。
李天济是《小城之春》的编剧,也是《乌鸦与麻雀》里的国民党军官侯义伯,一听黄佐临女儿的召唤,马上答应客串教育专员,翘起下巴,一句一个“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
顾也鲁,40年代当红小生,演过《小二黑结婚》《子夜》,推了不少主角戏,却甘心来这里做配,演假文凭学阀韩教授,“欢迎光……”了半天,说不出“临”字来。
“四喜丸子”曹元朗,由上海人艺前院长沙叶新扮演,他本人也长得胖胖圆圆;而上海电影局局长、大导演吴贻弓,细胳膊细腿,演了方鸿渐的挂名老丈人。
指挥这一班包罗戏骨、新星、素人、官员的“七十二贤”,黄蜀芹像“放养一池活鱼”,让演员们靠直觉表演,“乱说乱动”,提出的口号是:“不要假深沉、伪抒情。总之,别装蒜。”她像电影一样采用双机拍摄,一页页剧本地拍,不同处理、不同表演方案地拍,10天磨一集。
100天后,“围城”建成。此前,中国观众刚为《渴望》流干了眼泪。文化学者解玺璋那时在《北京晚报》副刊工作,每天收到成捆的来信。他编了一本《‘渴望’冲击波》,首印50万册,在地安门新华书店搞活动,请来张凯丽(刘慧芳扮演者),找了8个警察维持秩序。
《渴望》生逢其时,在八九十年代转折之际,为中国民众提供了一场情感的倾泻与抚慰。而对解玺璋来说,他的精神世界是在《围城》里找到寄托的。不论是“不愿同流合污但又只能随波逐流,不想欺世盗名却又不得不弄虚作假”的矛盾的方鸿渐,还是“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的人生困境,都带给人意味深长的思索。
解玺璋也编了一本《“围城”内外》,只卖了两万多册。在后记中他说:“读《围城》需要勇气,需要人们拿出勇气来面对自己的真的人生。我们相信有一天《围城》会热起来,就因为我们相信人们一定会战胜自己的软弱。”
被遗忘的时光
今日,电视剧《围城》已成为经典。在某种意义上,它是“空前绝后”的——文艺界半壁江山(包括部长、厂长、院长)的演出阵容,剧组全员的知识分子气质,不计报酬、“慢工出细活”的折腾打磨,如此种种,在90年代后汇入商业大潮的影视工业流水线上,难以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