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
作者: 朱东君“袁先生,这车是不是去石塘咀的?”1987年的电影《胭脂扣》里,还魂的如花从上世纪30年代来到80年代,看着已发生沧桑巨变的香港,她最熟悉的只有电车。如今,又是倏忽几十年,港岛风貌再变,而电车这个香港生活的标志性符号,依然“叮叮当当”地开着,开进2007年的《跟踪》,开进2010年的《月满轩尼诗》,开进香港的街巷市井,烟火人间。
“电车在香港已有百余年历史,我曾告诉刚来香港的学生,了解香港一个特别简单的方式就是坐上电车,从东到西,从上环、中环、金钟,到铜锣湾、北角、筲箕湾,一路上既可以看到快节奏的金融中心,又可以看到一个全然的老香港。时间仿佛在电车里慢下来。”作家葛亮对《环球人物》记者讲述道。葛亮2000年从南京前往香港读书,便留了下来,如今在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任教。
很多内地人认识香港,是从港片开始的,葛亮也是如此。“比如看了《新不了情》,对庙街就有了一种文化想象。而因为《食神》,我到香港没多久,就去庙街吃了煲仔饭。我在香港大学待了五六年时间,那里是《玻璃之城》的拍摄地,影片对港大乃至般咸道、水街,甚至石塘咀一带的风物都有表现。”
整座香港如同一个巨大的片场。现实题材的电影无需搭景,只要放进密实的街市上就可以开拍,人挤地窄的城市空间也成了优长。观众通过电影构建对城市的想象,并通过实地到访完成再审视;而现实也会模仿电影、重现经典。在这里,电影与城市互相定义。
“观众能在电影里找到自己”
阅览今时今日的香港风貌,2010年的《月满轩尼诗》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窗口。它的故事淡淡的,在不太长的轩尼诗道上展开。轩尼诗道是湾仔的主要街道,西接皇后大道,东连《古惑仔》的“地头”铜锣湾。双层电车在轩尼诗道上来来往往,街边挤挤挨挨满是商铺,人声喧闹。导演岸西为电影起名时便想到了轩尼诗:“因为在戏里面,这条路就像把湾仔一分为二,北面是新填海的地方,很新很漂亮;南方是旧区,就是老湾仔,很不一样的。一条路把它们分开,好像是一男一女的那种感觉,男女两人中间,可能也有一条轩尼诗道,你可能一辈子都过不去,可能你过去了就是永远。”
片中张学友饰演的阿来是电器店的少东家,总是睡到日上三竿,胸无大志,41岁还不愿长大,被妈妈逼着和邻家女孩爱莲相亲。爱莲由汤唯饰演,从内地来,帮着舅父舅母打理洁具店,外柔内刚,放不下曾在电车上搭救自己、又因性格火爆打伤人入了狱的男友。
这样两个人的相亲自然是敷衍长辈。两家人相约在茶楼“饮茶”,双方长辈就为自己当年摆喜酒的规格、家里经济状况等话题明枪暗箭交锋上了。饮完茶,精明泼辣的阿来妈妈催促儿子给爱莲家送一台抽湿机,阿来懒散推托:“你还没决定送哪一部。”“这还用决定?哪部便宜送哪部,免费送还讲究!”阿来妈妈的老相好忍不住吐槽:“人家早说要付钱,是你强充慷慨罢了。”“我是看中他外甥女还挺能干,将来让她帮忙打理铺子倒不错,损失一部抽湿机不算什么。”——在高度商业化的港风里,谈感情怎么可能不谈钱,或许反而是,谈谈钱才叫认真了。李翘对黎小军如此,轩尼诗道也如此。
轩尼诗道上的檀岛咖啡饼店是阿来和爱莲常常碰面的地方。“外食”是香港生活的常态,餐饮店于是成了港片里最重要的场景之一。警员们下班后会聚在冰室吃宵夜,黑帮火拼不少发生在酒楼,男女主角的邂逅可能就在大排档。奶茶、蛋挞、菠萝油、猪扒包,这些极其日常的食物,见证阿来和爱莲渐渐亲密的关系。“香港人喜欢吃,他们管工作、谋生叫‘揾食’。我觉得这是一种非常有代表性的民间表达方式,对生活的标的物落实得非常清晰。在快速城市化的过程中,大家能把握住的、能带来安慰的物质取向,就是饮食。饮食是民生,也是一个时代的印记。”葛亮说道。



阿来和爱莲在饼店里遇上一名神秘的印度侍应生,那是岸西特别安排的:“我们香港有很多印度人的,有许多有钱至极的,也有许多穷的,他们过来做看更、守门什么的,还有很多在香港做社工。”湾仔本就是本地人和外地人错落群居之地。殖民统治之初,上环中环最先发展起来,连接中环的湾仔则发展得较迟。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湾仔填海工程完成,平整出一大片土地,出现多条以港督命名的街道,轩尼诗道就是其中之一。很多房屋兴建于此,容纳了大批因战乱流向香港的内地人,此后还有日本人聚居在此。上世纪50年代初朝鲜战争爆发,休假的美国士兵在湾仔登岸,这里又出现了大量酒吧。
《月满轩尼诗》的镜头摇出茶餐厅,又对准美发美甲店、电器行、菜市场、双层电车……这部电影就像是岸西写给湾仔的一封情书。她说自己看张恨水写的北京天桥卖艺人,能够闻到历史的气息,便也希望通过剧本和电影为将来的香港居民记录当下的城市面貌。“到我创作时,我都好希望告诉观众:以前的湾仔是这样子的……”
对于香港人来说,电影里的很多场景就是日常生活。“我觉得港片一个比较受欢迎的原因就是能和观众共情,能反映当下的社会面貌。观众能在电影里找到自己。”制片人黎建峰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黎建峰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小时候放假,我就喜欢全香港到处走,会看到很多有趣的小店,还会听到不同的说话方式。比如北角聚集着福建人,九龙城则有很多潮州人,大家的口音不一样,很好玩。香港是一个中外共处的社会,中国人又来自不同地区,大家相互影响,形成了复杂而独特的文化。想想看,香港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分了18个区,每个区的面貌大不一样。所以香港能取景的地方特别多,这里能取到的景,别的地方也没有。比如香港中环至半山的扶手电梯,就是一个非常有故事的地方,《重庆森林》《薰衣草》等很多电影在那里取景。电梯起点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往上走会看到很多小街巷,里面有各种大排档,卖奶茶、炒面、炒饭,接着往上是很多外籍人士聚集的小餐馆、小酒吧,再往上又是住宅区,途中还有历史古迹,以前的中区警署,现在是博物馆。”
在葛亮看来,香港这座城市提供了一种空间和际遇,不同的人来自不同地方,汇聚于此,将自己的生命跟城市的气象交融一体。“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理解了这一点,就能理解香港现实题材的电影何以那么多,也能理解那些经典角色为何总有浓郁的市井味道、烟火气息。而在那浓郁的烟火气息里,我们又可以窥见一脉相承、血脉相通的大中华观念。

贵姐与阿婆,天水围的温情密码
“许多香港电影人对描绘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状况感兴趣,这可以追溯到香港电影的写实主义传统,以及他们关心生活在社会或社区边缘的人,关注社区生活,谴责不平等和不公正的现象。”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电影与创意产业研究中心主任叶月瑜对《环球人物》记者评论道。
2008年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就把目光投向了社区天水围。天水围坐落在香港新界元朗区西北部,是一个后发展起来的社区,以密集的高层住宅为主。那里与市区距离遥远,居民多处于社会底层。黎建峰早些年去过天水围:“当时连接天水围和市区的只有几趟小巴,住在那里的人很难去市区工作,社区里又没什么工作机会,多数只能靠救济金生活。现在天水围通了地铁、轻轨,社区氛围好多了。”
鲍起静饰演的贵姐是寡居在天水围的中年女性,白天在超市忙碌工作,晚上回家洗衣煮饭,照顾儿子;儿子张家安刚考完中学会考,窝在家里睡觉、看电视,和母亲没几句话可说。
贵姐的身上藏着香港经济腾飞时期的女工历史。她是家中长女,14岁就到工厂当女工,挣钱供两个弟弟读书,婚后还时不时拿钱回家。丈夫去世后,她又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两个弟弟有了钱,都住进富人区,贵姐也不愿受他们恩惠。家庭聚会,她替弟媳打一会儿牌,赢了帮弟媳收起来,输了自己出钱。弟弟也会顾及姐姐的尊严,平时钱上的来往很少,只到了会考成绩快放榜的时候,私下问张家安考得怎么样,能不能继续读书。“如果念不成,大舅父便让你去外国读书。钱你不用担心的,我跟小舅父一定会搞定。”传统家庭的人情与分寸,化在淡淡的对白里。
“香港人有比较强的家庭或家族观念,重亲情。这一点和中国传统的‘家本位’价值观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这一观念落实在日常生活中,就会把家庭整体利益看得高于个人利益,家庭成员也要对整个家庭负责。”葛亮觉得这一点很重要,个体对于家庭的责任感,会推展到对整个社会以及与他人相处、合作的过程中,形成一种公序良俗。
和贵姐同住一栋楼的阿婆梁欢是独居老人,女儿去逝,女婿再婚,住得又远,她很难见上外孙一面。阿婆也在超市找了份工,与贵姐常碰面。她买油时犹豫3瓶一起买太多,只买一瓶又贵了点。贵姐看到便提议拼单,自己要两瓶,阿婆一瓶,后来连这一瓶也没要阿婆出钱;阿婆想买台电视但嫌运费贵,贵姐便喊来儿子帮忙搬,又让儿子调好电视频道,换掉阿婆家里坏了的灯泡。
阿婆想感谢贵姐,找出女婿和外孙不肯要的一袋冬菇送给贵姐,上面的标签是320元港币,她细心揭下来。阿婆想去看外孙,怕迷路,由贵姐陪着,但外孙没见到,女婿也拒绝了她精心挑选的、要送给他们父子和新太太的金首饰。回程的车上,阿婆把自己给贵姐母子挑选的首饰,连同被女婿拒绝的首饰一并送给了贵姐。贵姐体谅她的心情,说:“我帮你先收下。”又补充道:“日后你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的,我帮你办妥。”阿婆答:“将来我做鬼都会保佑安仔读书好,懂事听话。”贵姐挽过她的胳膊,不需要更多言语。
影片结尾,阿婆和贵姐母子一起过中秋。张家安剥柚子,先给阿婆一瓣,再给母亲一瓣,屋里的灯影印在窗子上,又融进窗外的万家灯火。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推向香港人集体在公园赏灯的场面,从一个家庭推广到整个社会。
《天水围的日与夜》何以成为近年港片的代表之作?葛亮认为:“一个城市的人文生态往往是由建筑形态来决定的,香港几乎每个区都有连绵数栋、数十栋的公共屋邨(音同村),即公屋,一座公屋大厦往往可以住百余户,是较低收入人群成长和居住的地方,这就形成了香港的‘屋邨文化’。就像在天水围,大家有着相似的背景出身、相似的成长经历,非常容易达成一种心理上的共鸣。这种共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形成香港城市发展的一种主旋律。”
在这层共鸣之上,还有一层守望相助的“湾仔文化”。如前所述,湾仔是香港岛的商业和货物集散中心之一,集中了商业和日常生活的各个行业各种商品。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副教授夏循祥曾在湾仔考察。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与现代化大型商场的经营方式不同,湾仔以同类小型商户的密集共存为经济模式,并且以长期居住在本区的老街坊为主体,形成了特有的社区网络和生活方式,邻里守望相助、同行分工合作。这也是整个香港作为商埠、港口具有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