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终结”的内战终结者

7月11日，当斯里兰卡总统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下文称戈塔巴雅）宣布辞去总统职务时，总统府里已经满是抗议者。两天前，这些人冲破警方防线，闯入这座英式古典主义建筑。在装修考究的后花园里，几十名抗议者跳入游泳池嬉闹;在会客厅里，一名抗议者悠然自得地弹奏着钢琴，旁边站满了高举手机的同伴;在总统卧室中，抗议者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宽敞的大床上玩着手机。

在抗议者闯入之前，戈塔巴雅从后门仓促离开。7月12日，他宣布将为“和平的权力转移让路”。7月13日，他乘飞机离开斯里兰卡，前往马尔代夫避难。他的哥哥马欣达·拉贾帕克萨（下文称马欣达）已在两个月前辞去总理职务，其职位由拉尼尔·维克勒马辛哈接任。这对领导斯里兰卡十多年的兄弟，就这样在风雨中离开。

危机

在最后的冲突到来前，这场危机已持续数月。

北京大学南亚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王旭说，斯里兰卡经济结构较单一，工业基础薄弱，在能源和工业产品上依赖海外进口。同时其国家收入长期依赖旅游、转口贸易及服装、茶叶等低附加值产品出口，这导致其经济极易受到国际环境的影响。2月18日，锡兰石油公司宣布已无资金维持该国的石油进口，经济面临停转。

在斯首都科伦坡工作的牛先生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他对能源危机最直观的感受是停电与交通不便。过去数月，科伦坡三轮摩托出租车价格飞涨，原来只需两三百斯里兰卡卢比（约合4至6元人民币）的路程，现在要多花五六倍的钱，还打不到车，“因为实在没油”。

缺油影响了物价。在当地生活了20多年的一凡女士表示：“许多面包店和饭店关门，因为米面价格太高。”她说，斯里兰卡节奏很慢，很多餐馆饭菜的价格和口味可能10年都不变。如今，能源危机和通胀打破了人们平静的生活，也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政府的执政能力。

经济困境逐渐变为政治危机。从3月份开始，人们走上街头，抗议物价上涨和公共服务停摆。7月8日，警方宣布在科伦坡实行宵禁。次日，抗议者冲入总统府，并在总理官邸门口纵火表达不满。一凡说，政治抗议在当地很常见，但很少变为暴力冲突。“斯里兰卡是个佛教国家，抗议者的意见往往以平静的方式展现出来，很多人只是下班后在家门口举举标语，喊喊口号。”7月9日的冲突，反映了人们对现状的严重不满。

王旭说：“作为一个多族群、多宗教国家，斯里兰卡社会政治生态存在碎片化现象。拉贾帕克萨兄弟掌权期间，没能建立起一个各方都接受的、稳定的利益分配机制，这导致政府面临困境时，无法获得各种政治力量的真正支持。”一凡则这样评价拉贾帕克萨兄弟：他们刚上任时，斯里兰卡人视他们为结束内战的英雄。但现在，斯里兰卡人觉得他们辜负了民众的信任。

“打虎”

2009年5月19日，身穿白色长袍的马欣达在斯国会大厦前宣布：“我们已从恐怖组织——泰米尔猛虎组织（下文简称猛虎组织）手中解放了整个国家！”

这是拉贾帕克萨兄弟的高光时刻。1982年由猛虎组织发动的斯里兰卡内战，不仅夺去数十万人的生命，也阻断了经济发展。内战的终结，给国家带来了希望。

成长在同一屋檐下的拉贾帕克萨兄弟，从小便走上了“一文一武”的道路。马欣达儿时便对法律感兴趣，并在多所法学院就读。1970年，不到25岁的他成为斯历史上最年轻的议员，风头无两。比哥哥小4岁的戈塔巴雅则更希望在军中建功立业。1971年，22岁的他加入陆军，几年后升任副营长。1982年内战爆发时，戈塔巴雅前往北部作战。他善于打伏击战和丛林战，多次率兵重创猛虎组织。不过，也许是厌倦了战争的血腥，1991年，戈塔巴雅以中校军衔退役，并在科伦坡大学获得信息科技硕士学位后移民美国，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与选择退隐的弟弟不同，马欣达在政坛的名声此时越发响亮。1994年，他首次进入内阁任劳工部长，此后又成为反对党“斯里兰卡自由党”党魁。2005年，他以微弱优势击败执政党，就任斯里兰卡总统。

马欣达是虔诚的佛教徒。在正式场合，他常身着一袭长袍，说话语调温和。但他执政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打虎”。他力邀在美国赋闲的戈塔巴雅担任国防部常务秘书。在弟弟的支持下，马欣达放开手脚，一方面在重大问题上拒绝向猛虎组织妥协，另一方面戈塔巴雅秘密与猛虎组织内部成员接触，最终与其重要派别“卡如那集团”达成和解，极大地削弱了猛虎组织的实力。在政府军的围攻下，猛虎组织最终于2009年5月宣布投降。

内战的结束，让拉贾帕克萨兄弟的声誉达到了巅峰。马欣达向民众承诺：“我们必将为这场冲突寻找到一个自己的解决方案。它应当被所有人接受。我们将在佛陀教诲的指导下，找到这个解决方案。”

2010年，“打虎者”马欣达成功连任总统，开始了他雄心勃勃的经济发展计划。他积极推动基础设施建设，大大改善了民众的生活水平。他还委托戈塔巴雅展开科伦坡美化项目，极大提升了斯里兰卡的旅游竞争力。2015年马欣达任期结束时，斯里兰卡已连续多年实现7%以上的经济增长，并在2013年联合国发布的人类发展指数报告中，首次迈入“高发展指数国家”行列。

然而，随着拉贾帕克萨兄弟的声望走向巅峰，一场危机也在悄悄酝酿。

自救

2019年4月21日是基督教的复活节。在科伦坡，基督徒们像往年一样，聚集在教堂里举行宗教仪式。

上午8时25分，一颗炸弹在科伦坡著名的圣安东尼教堂爆炸，93名教众遇难。在之后的近6个小时里，8颗炸弹先后在斯里兰卡的多个教堂和豪华酒店中被引爆，共导致259人死亡，超过500人受伤。

这场恐怖袭击的阴云久久未能散去，给严重依赖旅游业的斯里兰卡带来了重大的经济损失。在当年11月的大选中，主张加强国内安全的戈塔巴雅当选总统。许多选民期待这位当年的“打虎英雄”能带领国家走出安全危机，并恢复这个南亚岛国旅游天堂的声誉。

戈塔巴雅上任后，任命马欣达为总理，有意大干一场。然而事与愿违，此时的斯里兰卡经济已积重难返。

王旭说：“新冠肺炎疫情和俄乌冲突都对斯里兰卡经济造成了冲击，但这并不是导致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马欣达在任内实现了战后重建，但斯高度依赖进口的经济结构没有因此而改变。戈塔巴雅上台之初，尚可依靠外汇储备维持经济的正常运转。但随着外汇储备走向枯竭，斯里兰卡不得不展开“经济自救”。

面临紧张的形势，戈塔巴雅希望通过大幅度减税来刺激经济。但此举对提振经济作用不大，反而加剧了政府的债务问题。2021年4月，他希望通过全面禁止非有机肥料的使用，推动斯里兰卡向有机农业转型。过去几十年里，斯里兰卡农业一直高度依赖化肥与杀虫剂。化肥保证了斯里兰卡作为全球第二茶叶出口国的地位，带来了大量外汇，却也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在这种情况下，戈塔巴雅认为，想要保证斯里兰卡的可持续发展，必须尽快实现农业转型。这一愿景固然不错，但对斯里兰卡农民来讲，禁用化肥和杀虫剂却提高了耕作成本，并导致农作物严重减产。作为斯里兰卡外汇收入重要来源的茶叶出口遭到重创，粮食自给也难以得到保证。

面对汹涌的民意，戈塔巴雅不得不在几个月后宣布放松该政策要求，但其造成的后果却难以逆转。农业减产沉重打击了政府的税收。而外汇储备锐减又导致政府无法为农民提供足够的肥料补助。2022年5月29日，斯政府宣布本年夏收的作物量只能达到此前预期的50%。

萧条的农业、高涨的物价、短缺的燃油，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让拉贾帕克萨兄弟的政治声誉遭到严重打击，最终先后辞职。7月13日，斯里兰卡议长办公室确认，斯里兰卡总理维克勒马辛哈将就任代理总统，并负责组建一个由各个党派共同参与的新政府。

王旭认为，从长期来看斯里兰卡更需要的是实现“自救”。“在政治上，实现不同政治派别的对话与合作;在经济上，逐步摆脱单一的经济结构，并进一步发挥斯里兰卡在人力资源和区位上的比较优势。”他说，在当前局势下，如果斯里兰卡的政治精英能挺身而出，一方面积极争取外援，另一方面努力凝聚国内人心，国家依然有可能摆脱经济困境，回到正常的发展轨道上来。

牛先生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目前斯里兰卡的社会秩序正在恢复，“街头的车辆也多了起来”。一凡表示，她听说7月底将有一批燃油运抵科伦坡，“希望到时候大家的生活都会好过一些”。尽管局势严峻，但一凡对未来依旧很乐观：“现在生活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但大家的焦虑心情已得到缓解，人们也逐渐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了。”她强调，虽然在这几个月经历了很多，但周围的人都依然会积极地生活下去，“这就是斯里兰卡人的性格”。

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

1949年生，先后就读于阿南达学院、科伦坡大学。曾任斯里兰卡国防和城市发展部常务秘书，2019年任总统兼国防部长，2022年7月11日宣布辞职，随后前往马尔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