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船载酒“译”中国

作者: 陈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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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宪益

冬日午后,赵蘅抱着“松渊”在家中等待我们的到来。松渊是一只黑色的小狗,不怕生,一开门就“嗖”一下迎了出来。“它是舅舅离世那年来到我家的,整整13年了。”赵蘅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客厅不大,中央放置一张小木桌,桌上有花,周围堆满了书。入口处有只高高的书柜,第二格立着两本新书:一本是《我的舅舅杨宪益》,一本是《兄妹译诗》。“兄”是她的舅舅杨宪益,“妹”是她的母亲杨苡,两位都是著名翻译家。

我们拜访的次日——11月23日,正是杨宪益的忌日。

“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赵蘅说。当年,舅舅的骨灰埋在小金丝胡同6号院两棵树下,其中一棵是香槐花树,花盛开时,紫红紫红的,一簇簇、一串串,垂挂于枝头。

小金丝胡同6号院,比邻前后海,过往银锭桥,是杨宪益最后的居所。2001年,妻子戴乃迭去世后第二年,女儿杨炽夫妇买下小院,杨宪益搬来这里同住,度过了晚年最后的时光。那段时光,赵蘅隔三差五就到小院看望舅舅,和舅舅聊天,有时她还为舅舅画像。回到家中,她像往常一样写日记,记录下点点滴滴。舅舅去世后,她回看日记,发现那些年真实的记录,几乎都与舅舅相关。

一摞摞日记本,都被赵蘅存放在一个橱柜里。2021年,她决定把1999年-2009年10年间的日记与画作整理出版,一年后,便有了这部书《我的舅舅杨宪益》。因为书的出版,这些日子赵蘅不断地回忆过往,追忆舅舅,“他是世上最和善、最平易近人的老人,在他面前,我可以非常放松。他也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者,像一个毫不考虑个人安危的勇士”。

从来银汉隔双星

2000年后,杨宪益完全停止了自己的翻译工作,因为妻子戴乃迭于1999年11月去世了。对他来说,翻译就是二人的“珠联璧合”,少了任何一方,就不成其为翻译了。

戴乃迭是当年杨宪益在牛津大学读书时认识的英国姑娘。1940年,两人毕业后一起回到中国。3年后,杨宪益供职于国立翻译馆,走上翻译之路。此后的半个世纪里,杨宪益与戴乃迭联手,翻译了1000多万字的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著作。

在《我的舅舅杨宪益》里,赵蘅摘取过往日记,回忆了“舅母还在时”的零星片段。上世纪60年代初,赵蘅从南京到北京读美院附中,舅舅、舅母已在北京外文出版社工作。每逢周末,她都住在舅舅家,经常听到“哒哒哒”的打字机声响。打字的是戴乃迭——杨宪益一直不会双手打字,只能用右手食指“砰砰砰”地敲,不如妻子打得流畅。

他们的工作方式常常是这样的:杨宪益把中文原著译成英文初稿,然后由戴乃迭修改定稿。戴乃迭有时也亲自译些中国当代小说,然后交给杨宪益加工和校改,以便更符合中文的原意。更多的时候是,杨宪益拿着中文口述英文,戴乃迭打完后,再由二人一起润色、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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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蘅的新书《我的舅舅杨宪益》和她为舅舅画的画像(2007年2月6日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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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2日,赵蘅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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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宪益和夫人戴乃迭早年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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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杨宪益与戴乃迭合影。(杨淑心 / 摄)

“舅舅说得非常快,有时只说一遍。”赵蘅说。在她的印象里,不管何时何地,杨戴二人都保持着一种优雅的礼仪习惯和生活品质。1979年,长子杨烨在伦敦去世,噩耗传来,两人不甚其哀,依然隐忍克制。“不久之后,舅母就恢复平静,照样到办公室翻译、打字。”

上世纪80年代,两人住在外文局的甘家口公寓。这时赵蘅已参加工作多年,仍时常登门探望,“他们常常是工作一天,傍晚开始对饮”。有时,屋子里聚满了人,都是好文好酒的朋友们。有一次,她去时正赶上聚会,有出版家范用、画家黄苗子夫妇等,一屋子人喝得正酣。舅舅讲起在日本学茶道的经历,说着说着竟跪在地毯上模仿起来,范用也顺势跪在对面,“他们都是真性情,我只会在一旁傻乐”。

以这种方式,杨宪益和戴乃迭将中国文学《楚辞》 《史记》《红楼梦》以及《鲁迅文集》等作品,搬上了西方读者的书架。后来有人说,他们“几乎翻译了整个中国”。

1988年,戴乃迭病重,两人的翻译工作停滞。此后10年,杨宪益一直守在她身边,细心照料。1995年,他们被单位安排住进了友谊宾馆颐园,赵蘅家就在马路对面,时常会过去陪舅舅坐一会儿。“他说他并不喜欢这里,没有他爱逛的地摊市场,朋友来看他也不方便。”赵蘅说。那段时间,她常看到他们居所外晾出一绳子舅母的睡衣裤,有时碰到舅舅亲自在叠晾干的衣物,虽然叠得不大像样。

1999年6月15日下午,赵蘅去看舅舅。“他刚喝过酒,脸红扑扑的,还是那双多年不变的旧皮鞋,坦然的样子。舅母不说话,但挺安详,还是很美。”当时的戴乃迭,已经不太认人,总是长时间将视线对着窗外,喃喃地说些不连贯的英语。5个多月后,戴乃迭病逝。

戴乃迭去世当天,赵蘅赶到颐园。她听到舅舅对外文局的人说:“乃迭不在了,我不能再住在宾馆里,这是她的待遇(当时的友谊宾馆住的都是外国专家)。后事从简,不要骨灰,不开会,这也是乃迭的意思。”不久,杨宪益便搬出颐园,独自住在外文局宿舍新区。因思念戴乃迭,他写下悼亡诗,挂在客厅里,朝夕相对:“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一年后,杨宪益来到小金丝胡同6号院,在此度过了余生。

真名士自风流

杨宪益的最后10年,是在病痛和平静中度过的。

“舅舅有明显的变化。上世纪80年代时,他有很多做事的劲头,家里每天高朋满座,谈笑风生,大有人生第二个春天来临的感觉;90年代,照顾、陪伴病中的舅母,谢绝出国和一切活动;再后来,变得很安静,话更少了。”赵蘅说。她印象最深的画面,是舅舅生前坐在沙发上侧脸看窗外,“要不就端坐在那儿,倾听别人说话。默默抽烟,独饮”。

赵蘅和舅舅“如父如女”。在她的印象里,舅舅总是关心着自己。1949年,很多人在选择去向,舅舅就表示:“小采(赵蘅小名)跟我。”1953年,赵蘅父母将被派到德国,不能带小孩,杨宪益又表示:“小采跟我。”60年代在北京读书期间,赵蘅更是常受舅舅关照。

“要有所作为。”这是舅舅对赵蘅的主要影响之一,“他的这种人生观就像一粒种子,种在了我心里。”赵蘅说。每次发表完文章,她都会拿给舅舅,向他汇报。“他总是鼓励我,关心我写作的进度,敦促我多写。在讨论我到底是该画画还是写作时,他说过写作吧,画画太麻烦。”

在小金丝胡同那段时间,赵蘅出版了两本书,均由杨宪益校对,“他一目十行,而且都是一次看完”。他为《拾回欧洲的画页》定夺英文标题,并仔细校对书中的英文;还给《下一班火车几点开?》提建议:最好每个章节前加上时代背景介绍,否则年代比较远,现在的年轻读者恐怕会看不懂。“我妈妈也不止一次说,其实舅舅是你的老师。”

2001年4月的一天,赵蘅接到姨妈杨敏如(杨宪益的大妹)电话,说杨宪益病了。她立马给医院打电话,请大夫出诊。赶到小金丝胡同时,老人正在输液,“病歪歪地被困在沙发上动弹不得,不断抬头看吊瓶,嘴里叨叨着‘怎么还不完’”。

赵蘅从小爱画画,有随身携带着素描本和笔的习惯,看到此情景,便为舅舅画了一张“舅舅病中仍有傲骨”的速写。“舅舅好画又难画,特点显著,脸偏长、白净,眼睛细长,骨骼难塑。脾气有些倔,他身体不好的时候,别人帮他点烟、喂饭,他都不让。”赵蘅回忆说。这张画画完后,杨宪益和赵蘅都觉得不错,从此她便经常为舅舅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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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杨宪益90岁生日当天,赵蘅和舅舅在小金丝胡同6号院家中合影。

杨宪益患癌是在2002年的一次体检中发现的,他瞒着家人好久。亲友得知后都为之忧心,杨宪益却说:“这有什么,无所谓。”他还写了一首打油诗:药有三分毒,医无百次灵,癌妖何足畏,臣脑早如冰。之后该吃吃、该喝喝——他有一个习惯,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拿出一瓶二锅头,独自小酌,而且不用下酒菜,“民以食为天,我唯酒无量”。

有天中午,杨宪益吃了四五块酱鸭,得了胰腺炎,住了半个月的院。这次折腾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赵蘅探望得更勤了,有时带着包子,有时带母亲从南京捎来的点心。

和舅舅坐在一起,大多时候就是聊天,或者听杨宪益和别人聊天。那些日子,小金丝胡同人来人往,画坛伉俪黄苗子、郁风夫妇,诗人邵燕祥,戏剧家黄宗江,出版家范用,收藏名家王世襄等都来过,一屋子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他们在一起什么都聊,聊时事、新闻,聊自己最新的创作,聊对文坛、艺坛的看法,毫无顾忌,敞开了聊。那一代人身上有很多共性,真实、讲究礼仪,把尊严看得很重,忧国忧民,常常妙语连珠。”赵蘅说。

杨宪益的卧室里,一直摆着郁风为戴乃迭晚年画的肖像,郁风在画上题字:“金头发变银白了,可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王世襄曾赠杨宪益:“从来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杨宪益幽默地批注:“难比圣贤,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风流。”一有人拜访,杨宪益就很热情,张罗安排饭局,要么叫菜到家中,要么出去下馆子,从不让他人付账。

聚会时,赵蘅总会被安排在舅舅身边,为他夹菜,照顾他起身。杨宪益安静地坐着,很少发言,“但能感觉到他与众不同。要么沉默无声,一开口就掷地有声,还很幽默”。因为郁风动过3次手术,杨宪益给她取绰号“郁三刀”;还有一次饭桌上,有人赞扬说“杨宪益是个纯粹的人”,他指指酒杯接话道:“我不是纯粹的人,我的酒倒是纯的。”

在赵蘅的印象中,舅舅待人的确纯粹、真诚,不管是同辈还是年轻人,亦不管是何种身份,“总是平等又和蔼”。每每有人去拜访,他都会送上自己的书,送完还让赵蘅去买,“对别人有用处,也不可惜”。关于生死,他看得很淡,一次饭后家人闲聊,提及身后事,杨苡说死后将大脑送医学院,供科研机构研究,看看脑子是怎么长的。杨宪益却说:“那干吗?我看丢马桶算了。”

“他的这种精神境界主要来自博览群书,早早确立了大志向。此外,他经历过动荡时代,受过太多磨难,造就了他的眼光、达观和抱负。也因此变得‘一切无所谓’。”赵蘅说。

“我只是一个翻译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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