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成公主”张廷芳
作者: 陈霖1946年生于北京,197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72年主动赴藏工作,曾任西藏大学语文系主任、西藏大学教务处处长、西藏大学副校长。
半个月后的2月12日,75岁的张廷芳会过两个节:农历春节和藏历新年。这两个节日难得在同一天,为此,她正琢磨着:要熬藏族人过年吃的“卓突”,就是燕麦片加上青稞粒、风干的牛肉、奶渣、豌豆;要做“香寨”,就是咖喱牛肉饭;还要做甜茶,也就是用红茶、牛奶、白糖制成的奶茶……
张廷芳是西藏大学原副校长,也是上世纪70年代极少数主动进藏的北京大学生,和藏族同学、丈夫次旺俊美扎根西藏30多年,参与筹备建立了西藏大学。
2014年底,次旺俊美因病去世——那之前,张廷芳已退休多年,次旺俊美在卸任西藏社科院院长后全力抢救世界文化遗产西藏梵文贝叶经,张廷芳则陪伴照顾他。张廷芳处理完老伴的后事,赶回拉萨的老房子,整理他那成千上万的书籍、文稿和笔记,“一翻开,有他手的味道,也有他抽的烟的味道,好想全都带回家”。儿子劝慰她,这些书很专业,带回北京看的人不多,也没有地方放。她不说话了,翻啊翻,打包好一箱,又拆开,再翻翻,重新打包……如此反复,花了三年,最终把将近两千册书捐给西藏大学图书馆,方便研究西藏文化的人阅读和使用。
2019年,她清理完拉萨的所有物品,和拉萨的亲人、同事和学生做了告别。直到2020年,《国家宝藏》节目邀请张廷芳介绍文成公主像,还请她搭乘青藏铁路列车重回拉萨。节目一播出,张廷芳的故事被广为传颂,人们还用“当代文成公主”形容她。
记者面前的张廷芳温柔又坚定。“我从来就不是公主。”她笑道。
“我从来就不是公主”
去年8月,《国家宝藏》节目组找到张廷芳。这是央视制作的介绍国家文物、文化遗产等的节目,2017年开播,每季豆瓣评分都在9分以上。节目组每期会邀请与国宝文物联系紧密的人物作为“国宝守护人”介绍文物,确定要介绍布达拉宫的文成公主像时,查找了诸多远嫁西藏的女性的资料,最后定下了张廷芳。
上世纪70年代,张廷芳作为北京师范大学的毕业生,突破种种困难随爱人次旺俊美远赴西藏,在雪域高原参与建立了第一所综合性高等学府,开拓双语教育、培养师资,一待就是30多年。
可一开始,张廷芳拒绝了节目组的邀请。“我已经退休了,而且奉献西藏教育事业的绝不只有我,我的丈夫次旺俊美对这件事付出了一辈子,要讲也应该谈谈他。”后来,她想通了。“我已经退休14年了,如果还能发挥余热,让大家了解次旺和西藏教育发展的不易,也算是对社会做点贡献吧。”

接下来,在与节目组的沟通中,导演发现张廷芳和丈夫在西藏数十年,却始终没机会搭乘青藏线,便有了节目中请张廷芳搭乘青藏线返藏的桥段。
2020年9月,张廷芳踏上返藏的路途。相伴的还有不少工作人员,张廷芳坐在人群中,不怎么说话。她有点缺氧,请列车员打开氧气装备,看着窗外的蓝天,想起了48年前第一次赴西藏,那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高原反应……
当时,她和次旺俊美先从北京坐了50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到青海西宁,再搭汽车沿青藏公路西行。她有点想吐,“像有只小猫在抓我的心脏”,便用手摸着心脏,蜷缩着双腿,好几夜没睡好觉。在距离拉萨还有20多公里的小溪边,车子停下来了。司机说:“我来洗车,你们下车洗洗脸,咱都干干净净地进拉萨。”张廷芳在溪边蹲下,次旺俊美拿起照相机,喊:“廷芳,扭脸儿!”张廷芳转过脸冲他一笑,留下了这样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她的“宝贝”,被她保存至今。
节目中,张廷芳介绍了次旺俊美对西藏的贡献,每每谈到以前与他在一起时,就会哽咽,现场许多观众落泪了,节目播出后,“当代文成公主的爱情太好哭了”还上了热搜。张廷芳让人想到一个传说:文成公主拿起一面镜子,在镜中看到了亲人,她不小心把镜子弄掉了,掉落的地方冒出了泉水,此后当地人便从这个地方取水,泉水名叫“冒咕泉”……
不过,当大家拿她和文成公主作比拟时,张廷芳有点不同意,觉得自己被抬高了。“文成公主是为了民族大义远嫁西藏,而我是因为想和次旺在一起。而且,我不是‘公主’,我的伯父和父亲都在新中国成立前入了党,一辈子艰苦朴素,在‘文革’中受过审查。许多人用‘神仙爱情’形容我和次旺,不少人一看这个词以为是花前月下,很浪漫、很美好,可是,我和次旺的结合是在特殊年代,在那时,这样的爱情是很‘难’的。”
那是个激情与苦难并存的年代。
“毛主席说‘看人要看成分,但也不唯成分’”
扎着两条短辫子的少女张廷芳站在舞台上,跳起了草原民兵舞,动作柔中带刚。
这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的北京。张廷芳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新生。当时的学生常随身带着64开的毛主席语录,见到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就敬礼。张廷芳加入了学校“革委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在老节目中加上宣传最新指示,进行表演。
一天,宣传队谈起招新,好多人提到教育系的次旺俊美:“他会拉二胡、弹扬琴,还能跳舞!”
“那可不行!”有人大声反对。“他家过去可是大农奴主。看过电影《农奴》吗?农奴主扒人皮、挖人眼,比地主富农残忍!怎么能吸收这种狗崽子?”当时,阶级地位决定政治态度,“地富反坏右”是“革命群众”打击的对象,更何况是农奴主的后代。教室里,大家陷入沉默,在一旁的张廷芳却若有所思。
次旺俊美是北师大第一个藏族本科生,出生在西藏一个世袭贵族家庭。一天,张廷芳在食堂碰见了他,走过去打招呼。“你是次旺俊美吧?你好,我是中文系的张廷芳。”
次旺俊美高出她一个头,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就直说了,我是宣传队的,每次讨论招新,好多人都推荐你,也因为你的家庭出身,大家不太敢做决定。但我想,你不要有什么包袱!毛主席说‘看人要看成分,但不唯成分’,也看政治表现。你的才华总有机会发挥的!”
张廷芳有两个哥哥和三个弟弟,家里从不娇惯她,把她当男孩子养大,她便有股男子气。张廷芳说完转身离开,次旺俊美还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后经过宣传队数次争取,次旺俊美终于加入进来,成了文艺骨干。他们常去部队、工厂演出。藏族人擅长背东西,次旺俊美把扬琴一捆,背上就走。次旺俊美会乐器、能谱曲,把《北京有个金太阳》等编成踢踏舞教大家跳,还指导大家穿藏族服饰。
在共同的创作、排练、演出活动中,张廷芳和次旺俊美产生了革命情谊。一次,俩人去看展览,被张廷芳的亲戚看到了。很快,在外地的哥哥写信给她,在内蒙古工作的父亲及其战友打来电话,系里工宣队更是找她谈话:“廷芳啊,贫下中农子女千千万,为何你偏偏看上的是农奴主的后代?”他们担心,两人的结合会带来政治影响,断送她的前程。
张廷芳想了想:“这么好的一个人,平白无故疏远他,这不可取,我是真心想爱护这个人。”两人最终在1971年的最后一天结婚,在北师大教二楼的教室举办婚礼,并于第二年奔赴西藏。
张廷芳是个认死理儿的人,在某种程度上,选择次旺俊美,不只是选择了一个爱人,也选择了她毕生的信仰和事业——忠诚教育,为教育献身。

办教育,让藏民了解汉族和共产党
“我很佩服次旺俊美的祖父江洛金,也佩服在特殊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次旺。”张廷芳向记者回忆着,看向远方。
20世纪50年代,西藏还处于封建农奴社会,人口不到5%的农奴主占有全部土地、草场和绝大部分牲畜。比如“朗生”意为“家里养的”,是奴隶,没有人身权利,无偿给农奴主干活,就像农奴主的私有财产,会被随意赠送、转让、抵押或出卖,其子女也世代为奴。
就是在那样的年代,江洛金·索朗杰布勇敢地站了出来。他是西藏最先质疑农奴制的贵族人士,眼见达赖地方政府治理不善,便参与藏军改革,试图对西藏的政教合一制度和农奴制进行改造,结果触怒了西藏地方政府,被流放到林芝,辗转逃亡到印度,数年后才回到拉萨。1959年,西藏上层反动集团发动的叛乱被平定,废除封建农奴制,实行民主改革。江洛金后来担任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
西藏和平解放后,次旺俊美的父亲江洛金·旺秋杰布被派往北京筹建达赖驻北京办事处。那时,西藏没有公路,父母把最小的孩子用木箱装着绑在马背上,手持猎枪,骑马上路,穿过荒草灌木丛时常迷路,天快黑了又回到早晨出发的地方……就这样,次旺俊美随家人经四川、重庆、武汉,最后来到首都北京。他在北京上小学、加入少年队,学了些汉语,后又回到拉萨接受教育,并参加高考,考上了北师大。
事实上,上世纪50年代解放军进藏时,第一件事并非打土豪、分田地。“底层人民听不懂汉语,解放军难以直接发动群众,便先争取上层,并兴办教育,让群众了解汉族和共产党。”这才有了西藏第一所现代意义的学校——拉萨市第一小学,以及西藏第一所中学——拉萨中学,次旺俊美是这所中学的第一批学生。此前,当地只有培养俗官的学校和服务达官贵人和富商子弟的私塾,老百姓几乎没有机会接受教育,大多是文盲。次旺俊美和同学走在上学路上曾被人唾骂,可见当时社会环境十分复杂。
每次听到次旺俊美讲起自己学汉语、下乡参加民主改革等经历,张廷芳望着他,边听边想:“他不像大家所说的农奴主的后代,那种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他的家族历史和对共产党的了解给予他坚韧的品质和坚定的信仰。”因此,张廷芳坚信,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一到西藏,就投入教育事业。
当时,张廷芳在西藏自治区师范学校教汉语,次旺俊美教藏文。当时的学生年龄从15岁到30多岁不等,有复员军人、农牧民等,绝大部分是藏族,只会藏文。他俩编写汉语拼音、汉文、藏文三对照的《汉语文》教材,还加入生活常识。“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三十天,唯有二月二十八。”学生一读,就懂得每月天数的规律。

张廷芳发现,藏族学生模仿能力强,能歌善舞,便在课堂上排节目,角色扮演时有人说错了,旁人就纠正:“是鸡蛋,不是鸡‘电’。”课堂上欢声笑语,学生的汉语水平也慢慢提高了。
除了讲知识,学生的心理问题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