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格:生活就是手指上的“倒卷皮”

作者: 刘潇

桑格格:生活就是手指上的“倒卷皮”0

桑格格

初夏的杭州,湿热氤氲,桑格格生活的这片社区,静悄悄的。未到大门口,就传来她的招呼声 :“辛苦你跑一趟!”热情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恬淡。在她最新诗集《倒卷皮》里的一首诗中,她说自己的体重和大一点的孩子差不多,见面一看,比想象中更瘦 :上身是宽松的半袖衫,下身是红褐色的宽松麻布裤,头发梳到脑后扎成辫子,脸小而瘦削。

诗中的她,童真、诙谐,有时带有成都话腔调,她写《磕头》:“磕着磕着/愣在蒲团上/我忘记/磕到第几个了。”而眼前的她,说话字正腔圆,时而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时而眉眼舒展,眼里放光,让人觉得有两种能量很强的个性在她身体里较劲。“我是一个与我的文字反差很大的人。”她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桑格格”是她以前当记者时的笔名,“不是还珠格格的格格,而是格格不入的格格”。起初,这部诗集叫《往寂静处走》,她想“躲起来”。编辑给她选了《倒卷皮》这个名字,意思是生活就像是手指上的“倒卷皮”一样 :要处理它,不扯不行,但扯得不好又会出血。

好诗一定是自我的 

桑格格在坐榻上盘腿斟茶。她泡的三道茶,味道不同 :青涩、微苦、甘甜。茶碗是一个陶艺家朋友做的炻器。曾摔碎过,又被“缝合”了。她的语气一直淡淡的,让人很难想象这是十多年前以一本《小时候》而声名鹊起、个性十足的文艺女青年。那时的她,有着太多的热情无处安放,个性多面,像个“魔方”。

“我是被诗拯救了。”桑格格平静地说。

2007年,半自传体《小时候》出版,桑格格一举成名,成为文坛中不可忽视的川派女作家。但成名也“劫持”了她的人生 :她被迫接受“被作家”的命运,毫无头绪地开始学主流作家如何写小说的,毫无快乐可言。有一次,一篇5000字的文章,她硬生生磨了半年。她“走入了一个死胡同”。

2010年前后,她得了抑郁症,陷入苦思,日子过得很沉重、很缓慢。为了排解拥塞的心绪,她想到什么就写下来,看到什么就记下来。渐渐地,她回头看心里灰暗时写出来的东西,竟发现并不沉重,甚至很轻松诙谐。写作包袱一下就丢开了。隔挡在她与文字之间的那堵墙越来越薄,直到消失。

2016年,病情好转。她渐渐明白 :自己的抓地性很强,需要紧抓生活。“与其写虚构作品,我对掉落在地上的纽扣如何滚动更感兴趣。”放松下来,心中的诗便浮了上来。

在《梦里的人》中,她写自己抑郁时的状态:“梦见一个女孩/带着哭腔走进我的卧室/我失恋了,格格。/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她/但是无法做到,只好说/你先去客厅坐一会儿/我穿上衣服就出来好吗。”她捡到山路蝉蜕,由此写到秋日爱情 :“他没要/说这个太脆弱了/怕自己收不好”;她写生活中的无奈却令人忍俊不禁 :朋友为了见男人而减肥三十斤,但“男人避而不见/她只有/轻飘飘地/回来了”;她也能像孩子一样使用“通感”,在《最早的春天》中写道 :“……并没有戴眼镜/居然能看清楚/雨滴打在遥远的/池塘里,一圈一圈/涟漪扩散得非常清晰”。

桑格格:生活就是手指上的“倒卷皮”1
桑格格给读者签名。(本刊记者 刘潇/摄)
桑格格:生活就是手指上的“倒卷皮”2
桑格格的作品:《倒卷皮》《小时候》《不留心,看不见》。

5年后的今天,第一部诗集《倒卷皮》诞生。诗集是她被诗拯救、找到自我的展现。在她心中,好诗一定是自我的,都是喃喃自语的。“我怀疑‘文以载道’,文学不是观点的传声筒,它应该有自己的独立性。”现在的她活得很放松,有时某个朋友会过来专门和她一起发呆,完全不用担心对方不舒服,一直放松到“蠢”的状态。她认识一个画唐卡的藏族小伙子,两人一见面就傻笑,比谁的腿粗。

没有纯真就没有力量

成名以后,曾有记者问过桑格格,她写作与文化的关系,她回答 :没关系。“我不希望被异化成‘文

化人’,我希望自己是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在420厂第一幼儿园当小“大姐大”也许是她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小学二年级时,父母离异,她的心像一叶孤舟在急流中漂荡,直到长大后撞见了“九色鹿”。当时,“九色鹿”是广州美院老师,眼睛大而圆,儒雅而英俊,像那只自带光芒的鹿。这个外号是桑格格起的。走在学校里,女生们总是对着他偷瞄窃喜。桑格格住进他9平方米的小屋内,安顿下来,尚无头绪。

2004年的一天,桑格格与朋友聊天,童年回忆一下撬开。她开始以“完全是喷涌的状态”在网上写小时候的事。一天1万字,她写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做的游戏,上世纪80年代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而轻松,

一下就捕获了大批“80后”的心。

3年后,桑格格的半自传体小说《小时候》出版。当时市面上从未有过这种形式的文字 :通透、有趣、纯真。一经出版,月内售罄,随即再版,又售罄,总共再版了4次。她把骨子里的热烈、大胆、童真甚至是一丝匪气倒进了文字中。各大媒体开始关注这位闯入文坛的成都姑娘,关于她在北上广的“浪迹史”、与丈夫“九色鹿”的爱情故事也像传奇一样在网上流传,为人津津乐道。

一只脚迈进文化圈,期待与目光便接踵而来,逃也逃不掉。桑格格害怕陷进去。“文化是一个庞大的漩涡,人要进去就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不被文化带着走。被文化带走了,纯真就也走了。没有纯真,我就没力量。真正的艺术都是一个人在天性中奔跑,直接把最源头的东西摘下来。我就想当一个真实一点、与文化不沾边的普通人。”她说。

抑郁期间,她的写作几乎停滞。直到2014年,《不留心,看不见》出版,延续了《小时候》的半自传体风格。她写彩苹、丑舅舅、我的420厂……那些最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人和事,在她的笔下妙趣横生。有人评价 :“她是彪悍的存在主义者。”也有人说 :她只是用很轻的笔触去写很沉重的东西。

桑格格一直想着如何摆脱身上的标签。平日里,她读书、画画、弹琴、写作,偶尔参加文化沙龙。

在写《倒卷皮》的诗句时,她从不考虑“我这句话厉不厉害,能不能唬住人”。有个编辑总是说:“格格,我想从你的诗里找点金句,可一句都找不到。”她回答说 :“我要是老写出金句,说明‘乳腺增生’——没化开。我一定要把自己化得开开的,每一句都普普通通,以纯真的方式摊开来。”

《倒卷皮》出版的那一天,她说不想再写了。她太渴望活在一个更深一点的东西内部,不被刨出来,不被发现、不被贴上任何标签。

凡事都摊平得像一张大饼

“其实没有什么诗人,只有一个充分活着的人。充分活着的人会拿一杆擀面杖把自己擀开,去承接更多的诗意。”桑格格坦言。凡事都摊平得像一张大饼,即便世事难圆满,至少在内心“摊平”,去接受。

小时候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常年缺失父爱,渐渐与父亲有了隔阂。直到3年前,父亲来杭州看病,她看到了父亲的好,心中窃喜 :原来我也有爸爸。这事就在心里“摊平了”。

桑格格:生活就是手指上的“倒卷皮”3
桑格格在成都举行的《倒卷皮》首场读者见面会上。

“如果不摊平,心里过不去。”桑格格养成了换位思考、宽容他人的习惯。她赶公交,司机看了下反光镜,犹豫两秒还是开走了 :“我不怪他/他犹豫过”。一份绵延多年的情愫,若隐若现地存续着,她在诗《黄了十次》里头说 :“你家楼下/是一排银杏/……/每年都在心里/变黄一次”。凡事摊平,就过去了,回到家中,撸那只叫“老三”的漂亮胖猫。

她也努力帮别人把事“摊平”。武汉疫情时,她加入了在线志愿者团队。“因为微博有一点阅读量”,她就让需要救助的人在她的微博下方留言,让更多人看到。那段时间,她在团队中负责外联,找医院、找物资、找捐助,做心理疏导。“每天都像个战士。”但她感到人生已被无限展开了。

疫情中,一个失去母亲的姑娘对桑格格触动很大。志愿者们让她当晚先别一个人回家,可这个姑娘平静地说 :我还是要回家,因为“冰箱里还有剩菜没吃”。在经历了如此巨大的悲伤后,姑娘考虑的事情是“生活还要继续”。桑格格说,她要做的只是疏导、“摊平”。“摊平了”,就不怕了。

桑格格停顿一下,接着说 :“通过做志愿者,我发现我们离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远。当你起心动念的时候,你已经在做了。”话音未落,她目光低垂,一人到阳台,久久站立,“老三”蹲在玻璃移门后看她。

桑格格

1979年生于成都,作家、诗人。曾从事演员、记者等职业,著有半自传体小说《小时候》《黑花黄》《不留心,看不见》等。近日,首部汉语诗集《倒卷皮》出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