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晋士人的乡愁

作者: 刘勃

永嘉六年(312年),洛阳陷落。在晋怀帝成为匈奴人俘虏之后的一年,江夏郡某处长江渡口,一个无比俊美的青年,看着眼前的滔滔江水出神。

这个青年的名字,叫卫玠。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言语》)

当时卫玠的职务是太子洗马,所以称他为“卫洗马”——“洗”就是“先”,太子洗马就是太子出行时,在马前引路的人。

这一年卫玠27岁,面容憔悴,神情凄惨。他对身边人说:“看见这茫茫大江,不禁百感交集。只要还不能摆脱感情,谁又能排遣得了种种忧伤!”

卫氏是河东高门,卫玠是曹魏尚书卫觊的曾孙、西晋太保卫瓘的孙子。卫瓘非常喜欢这个孙子,曾说:“此儿有异,顾吾老,不见其大耳!”

《世说新语》把这条语录收入“识鉴”一门,它既准确预言了未来卫玠的成就,也成为卫瓘自己致命的谶语。

公元291年,卫玠5岁,八王之乱最初的几场屠杀就发生在这一年。卫瓘当初主张废太子,但太子司马衷终究还是成了晋惠帝,皇后贾南风自然会视卫瓘为眼中钉。

贾南风设局,借刀杀了卫瓘满门。那个恐怖的夜晚,卫玠和哥哥卫璪刚巧都因病住在医生家里,因而逃过一劫。

说到卫瓘的死,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卫瓘是遭了报应,因为当年灭蜀战争的时候,他陷害、杀死了功勋卓著、忠心耿耿的邓艾。但更多名士和高官站在另一派,他们认为卫瓘是一个优秀的士族子弟,而邓艾出身寒微,士族弄死寒人,能算什么劣迹呢?况且这一次,卫瓘确实是无辜遇难,他们的同情心自然在卫瓘一边。

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下,朝廷很快为卫瓘平反,杀害卫瓘的凶手也被处死。至于贾皇后,她一直隐藏在幕后,并不会为这次事件负责。

卫玠于是成了一个没有家族负担的孩子——昔日的罪孽在那个灭门之夜都已了结,灭门的凶手又已经伏诛,贾皇后之后也不可避免地死在了某次政变中,他不必再背负过去的血海深仇。

卫玠慢慢长大,越长越好看。10岁左右的时候,他坐着羊车路过市场,看见他的人都以为这是个美玉雕琢成的人,整个洛阳城为之倾倒。

这个轰动效应看起来和潘岳很像,但其实本质不同。潘岳“好神情”,“挟弹出洛阳道”,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有多迷人,是以一种T台走秀的状态出现在大众面前。但“观之者倾都”对卫玠来说却是意外,在发现自己的魅力之后,卫玠就不再这样做了。

卫玠在意的不是这些。他总是沉浸在一些玄妙的问题里,比如说人为什么会做梦呢?他成天思索也得不出答案,终于想得生了病。

他的体质一直不好,后来成为中兴名臣的王导,年轻时见过卫玠,评价道:“居然有羸形,虽复终日调畅,若不堪罗绮。”(《容止》)虽然整天调理疏导,但最轻便的丝绸衣服穿在他身上,还是像不堪重负。

但就像西子捧心,病恹恹的卫玠显得更好看了。

卫玠的母亲不许卫玠再清谈了,因为清谈是最劳心伤神的事。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亲友们才会请卫玠说两句。卫玠一开口,听众无不以为达到精微的境界,欢喜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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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玠对身边人说:“ 看见这茫茫大江,不禁百感交集。只要还不能摆脱感情,谁又能排遣得了种种忧伤!”(李云中 / 绘)

卫玠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和人相处时的淡然。他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是人就有缺陷,因此体谅别人的过失是最根本的人情;别人冒犯了你,但这冒犯和你追求的东西无关,想通了这个道理,各种流言蜚语也就统统可以丢开了。

卫玠秀美的脸上从来看不见“喜愠之容”,正因如此,特别能让那些飞扬跋扈的名士们感觉自己活得太刻意、太低俗。

卫玠的舅舅是骠骑将军王济。他是一个骄傲、自恋,但确实“俊爽有风姿”的美男子,可一看见卫玠就叹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王澄王平子,名士领袖王衍的弟弟,也是一个自视极高的人,听到卫玠的清谈,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永嘉四年(312年),卫玠突然对母亲说,我们应该搬到南方去。母亲并不想走,她舍不得在皇帝身边做散骑侍郎的二儿子卫璪。可是卫玠说,为了保全卫家的门户,必须要走。他对哥哥卫璪说:“在三之义,人之所重。今可谓致身之日,兄其勉之。”

所谓“在三之义”,指的是人生在世,要尽三种责任:对父母的孝,对师长的敬,对君主的忠。卫玠的意思,自己带着母亲南下尽孝,哥哥留在皇帝身边尽忠。卫玠知道,在眼下危难的时局中,哥哥一定会死。他平平淡淡地说“今可谓致身之日,兄其勉之”,就是表示兄弟要从此诀别。

卫玠选择自己活下来,当时的人并不会认为这是贪生怕死。在那个时代,江南卑湿的土地被认为是对男人寿命的致命打击。中原流传着各种传说,南方遍布蛊毒、瘴气和各种奇怪生物,比起引刀成一快的尽忠,南下冒险的使命更艰巨。只不过兄弟俩莫逆于心,“兄任其轻,玠任其重”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

卫玠之外,西晋任何一个声誉卓著的名士,身上都难免缠绕着复杂的权力斗争,也都有洗不干净的人生污点。他是名士们关于“中朝”那段永远也回不去的好时光的一个梦。

就这样,卫玠带着母亲来到江夏郡。两年后,北方局势彻底不可收拾的消息传来,卫玠继续南下,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此刻,皇帝蒙尘,兄长遇难,自己不得不继续南下,而过江之后,就真的要与北方的一切诀别了。所以一直无“喜愠之容”的卫玠,情绪一瞬间爆发出来。然而,他终究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卫玠来到了豫章郡。在这里,他本该遇见当年为他绝倒的王澄,但王澄已被自己的同族兄弟王敦杀掉。所以他见到的是王敦,还有王敦的长史谢鲲。对卫玠来说,这也许没什么不同。毕竟,见到身上散发着玉璧般温润光泽的卫玠,谁不会为之绝倒呢?

关于这次见面,《世说新语》留下了两则记录。谢鲲也很善于清谈,他和卫玠聊得投机,不知不觉就从白天谈到天黑,天黑又谈到天亮。王敦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但听得很入迷。

王敦说,想不到我们生在永嘉乱世,却听到正始年间那种最高水平的清谈。他还有点恶作剧似的想起了被自己杀掉的族兄王澄,于是说了一句:阿平要是还在的话,应该再绝倒一回吧。

但这次清谈对卫玠来说是致命的。他身体羸弱,又不适应江南的环境,本来胸中积郁难抒,现在突然兴奋,于是得病去世了。

十多年后,晋成帝咸和年间(326年—334年),丞相王导想起了这个病弱的少年,下令说,把卫玠迁葬到都城建康来吧,他这样的风流名士,受天下人仰慕,大家应该整治薄祭,以示我们对旧友的怀念。

于是卫玠改葬江宁新亭,也就是今天的南京菊花台一带。直到现在,这里仍是南京殡仪馆所在。

显然,建康城里的人们都希望卫玠这样可爱的人物,离王敦那个乱臣贼子远一点,希望他死于南京。所以另一个说法很快被发明并流行开来: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容止》)

刘孝标注释《世说新语》的时候,引用了一条早期记载说,卫玠到豫章郡是永嘉六年五月六日,到六月二十日就去世了。这么短的时间,他根本不可能再回到建康来。当时刘孝标还能看到许多其他记载,都说卫玠是死在豫章的。更何况,如果卫玠就死在建康,何必再有后来王导迁葬的事呢?

所以,这个“看杀卫玠”的故事不可能是真的。但它实在太迷人,所以《晋书》的作者明明读过刘孝标这段无可反驳的论证,却还是选择把这个故事写进正史,直到今天,这个故事也仍然众口传播。

卫玠短暂的一生,被人们铭记的,就是无与伦比的美貌与超凡绝尘的清言。他没有什么事迹可以称述,但也许正因如此,他的人生显得格外纯洁无瑕。卫玠之外,西晋任何一个声誉卓著的名士,身上都难免缠绕着各个政治派系复杂的权力斗争,也都有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人生污点。

逃亡到江南的名士们,也就是所谓“衣冠南渡”者,心中往往都充溢着乡愁。可是当名士聚会,思念一位故人的时候,你的挚友可能刚巧是我的仇人,于是不可避免地会牵扯出无穷的昔日恩怨。一起重温旧时光的甜蜜而忧伤的氛围,就会被破坏得荡然无存。

要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美丽而哀愁的象征,有谁比卫玠更适合呢?

卫玠被东晋士人誉为渡江名士第一人,实在是理所当然的吧。他是名士们关于“中朝”那段永远也回不去的好时光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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