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被激怒与被安抚

法国总统马克龙怒了，但又被安抚了。

怒是因为被盟友“捅刀”：9月15日，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宣布建立新的安全伙伴关系奥库斯（AUKUS）。澳方随后撕毁了此前与法国签署的900亿澳元（1澳元约合4.69元人民币）潜艇合同，将与美英合作在澳建造核潜艇。马克龙事先对此一无所知。

安抚他的是美国总统拜登。在马克龙做出撤回驻美、驻澳大使等举动一周后，拜登邀他通话。听拜登一番解释之后，马克龙的火气似乎迅速消退了。媒体解读，拜登已委婉地向法国道歉。

潜艇大单起风波

澳大利亚海军目前拥有的是瑞典考库姆造船公司设计并参与建造的柯林斯级常规潜艇，1996年至2003年陆续服役，一共6艘，各方面性能在当时属先进水平。此后，这批潜艇又经过了升级改造。

2016年，澳大利亚国防部认为原有的潜艇不能满足其需要，决定从法国海军船舶集团（下文称海军集团）采购短鳍梭鱼级常规潜艇，这是法军梭鱼级核潜艇的常规动力版本，一共12艘，计划于2030到2050年陆续交付，柯林斯级潜艇则陆续退役。这一计划被称为SEA 1000。

马克龙当选法国总统后，对这份“世纪大单”十分重视。不过，澳方当时对这一计划有不少反对意见。澳战略政策研究所一位研究员认为，这种新型常规潜艇只是“升级型”而不是“革命型”，不配备AIP推进系统、锂离子电池、垂直发射系统等，也不提供柯林斯级潜艇已有功能之外的新功能。双方原计划于2017年10月签订伙伴关系协议，以管理项目期间各方关系，但很长时间没有签成。澳海军造船咨询委员会曾建议，如果协议签不下来，澳政府应考虑替代方案。

2018年5月，马克龙到访澳大利亚，成为继奥朗德之后第二位正式访澳的法国总统。此次出访很有效果。2019年2月，法澳双方正式签署伙伴关系协议，为潜艇的前期研发铺平了道路。法方也投入了相当的人力物力准备建造这些潜艇——这一合同占海军集团营业额的10%，涉及650个工作岗位。

马克龙不知道，交易正在生变。据《星期日电讯报》9月19日报道，美英澳三国领导人在参加今年6月于英国举行的七国集团领导人峰会时敲定了核潜艇交易细节，并达成协议，与协议相关的文件都被英国政府列为绝密。而同样参会的马克龙却对此不知情。

6月中旬，马克龙在爱丽舍宫接待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双方在谈到潜艇合同时，马克龙说“这是两国伙伴关系和信任关系的支柱”。莫里森事后表示，他与马克龙会谈时曾提到潜艇问题，强调澳方对海军集团的担忧是众所周知的，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澳方可能要舍弃和法国的合约。法国驻澳大使泰博说，自己参加了上述会晤，当时莫里森提到“地区局势发生了变化”，却没有说要舍弃与法国的合同。泰博说：“两个盟友之间做的任何事，本应是完全透明的。”

此后，法澳两国的防长和外长在联合声明中再度强调“未来潜艇项目的重要性”。法国国防部表示，澳军方官员在宣布取消该项目前数小时前还致函称，对法国潜艇“极为满意”。

9月15日，莫里森与美国总统拜登、英国首相约翰逊在视频会议上宣布了建立奥库斯的消息。在媒体报道此事前，法国没收到正式的官方通报。莫里森后来承认，“对法国来说，这显然是一个非常难受和失望的决定”。他说，自己在宣布决定前几小时尝试给马克龙打过电话，但是否打通外界不得而知。

愤怒、索赔与妥协

马克龙很生气，后果多严重？在公开评论此事时，他一直比较克制。而法国外长勒德里昂就直白多了：“这种粗暴、不可预测的单方面决定，是背后捅刀子！”

法国驻美使馆原定于9月17日举行法国帮助美军取得切萨皮克湾海战胜利240周年的庆典活动，这场海战被视为法美友好关系的象征。如今，法方取消庆典，本已前往华盛顿的法海军高官也提前返回巴黎。马克龙还召回了法国驻美、驻澳大使。历史上，法美交情不浅。法国在美国独立战争中支持大陆军对抗英军，美国建国百年之际还赠送了自由女神像。二战后期盟军在诺曼底登陆，美军是以“解放者”形象出现在法国的。尽管法国积极追求自己的国家利益，但两国始终是北约盟友，在意识形态上也是同路人。如今被美国在背后来这么一刀，着实让法国人很伤心。

正当外界关注“马克龙叫板拜登”的一幕何时出现时，事情却似乎降温了。9月22日，马克龙应邀与拜登通话30分钟。通话后，双方发表联合声明称，“盟友间就涉及法国及欧洲伙伴国家的战略利益问题进行开诚布公的磋商，本可避免当前局面”，还表示“两国元首决定启动一项深入磋商进程，旨在为保障信任创造条件、为实现共同目标提出具体措施”。

在例行记者会上，白宫新闻秘书普萨基没有回答“拜登是否道歉”的问题。但彭博社称，联合声明的语气“显著温和”。法国驻美大使将在10月返美，马克龙与拜登将于10月底在欧洲会面。美国国务卿布林肯称：“我相信，我们的共同利益如此之大，分享的价值观如此坚不可摧，一定能够继续向前。”

法方对美国失望、愤怒又无奈，对澳大利亚可毫不客气。海军集团首席执行官波梅莱说，英美澳的讨论“在最高政治级别非常小的圈子里进行了几个月”，法方却未得到澳方将毁约的“任何警告信号”。后来澳方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宣布毁约，“残忍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波梅莱表示，法方将在几周内向澳政府提出索赔要求，维护权利。

欧盟这次也站在了法国这一边。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我们的一个成员国受到了不可接受的对待，我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件事的原因。”

“美国正在背弃我们”

对以“戴高乐主义继承人”自诩的马克龙而言，这件事带来的屈辱和反思或许不会马上结束。

早在入主爱丽舍宫之初，马克龙就宣称自己是戴高乐主义的继承者，他办公桌上摆放着戴高乐的《战争回忆录》。2020年，他在出席戴高乐逝世50周年纪念日活动时说：“戴高乐在痛苦、辉煌时期都效力法国，这种精神是法国的遗产。”

戴高乐主义在法国外交上的表现最为鲜明，战略独立、基于法德合作的欧洲一体化建设和外交多边主义是其三大特色。上任以来，马克龙多次强调欧盟独立自主性，呼吁欧洲团结并巩固法德轴心，重建欧洲主权，积极整合欧洲力量参与大国竞争，以实现法国乃至欧洲的再次复兴。而戴高乐在处理对美关系上坚持独立性与维护盟友关系两者的兼顾，或许也是马克龙会借鉴的。正如西班牙经济和地缘政治问题分析家洛佩斯所说，自戴高乐以来，对美国领导权的抵制一直是所有法国总统的外交政策之一，但这种抵制又有限，是“形式上的”。戴高乐一方面拆除了法国境内的几十个美军基地，另一方面又在古巴导弹危机中支持美国。在他主导下，法国退出了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但仍保留北约政治成员身份，做“团结但自主的盟友”。而且，法国40多年后又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

在马克龙看来，法国在文化、地缘战略等方面与美国有很大不同。因此，“说法国的国际政策是依赖美国，或者是由美国牵着往前走，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他执政以来，对美国在南海搞的所谓“自由航行”计划等动作并不积极，不想掺和到中美对抗之中。他也没有追随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作为首个致电伊朗新总统莱希的西方大国领导人，马克龙希望伊朗参与维也纳会谈，并称法伊两国需要重新审视并发展、深化双边关系。2019年，马克龙在采访中直言，“美国正在背弃我们”、北约正经历“脑死亡”。他说，欧洲必须要从战略上把自己视为地缘政治大国，打造属于自己的自主性，否则将“不再掌握自己的命运”。

马克龙曾说，“不依附他国，是在当代国际关系当中发挥影响力的条件。”事实上，他确实在配合美国印太战略及保持外交一致性等方面有所保留。他曾表示：“如果想要让国家在世界上走得长远，就必须挺直腰板，而不是依靠他国存活，特别是不能轻信美国。”经历这次的风波后，重温这句话他或许会有更深刻的体会。当然，作为北约成员国的法国，目前仍得听“老大”美国的招呼。

埃马纽埃尔·马克龙

1977年生于法国北部城市亚眠，毕业于巴黎第十大学、巴黎政治学院、法国国家行政学院，2012年任总统府副秘书长，2014年任法国经济、工业和数字事务部长，2017年当选法国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