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件功业

作者: 刘勃

谢安是《世说新语》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人。但要从中寻绎事迹,却发现其实非常少。

只知道他是世家子弟,风神秀彻,婚姻美满,精通文学、音乐、书法、清谈等一切才艺,热爱隐居,无意功名,却在谈笑间建立了最伟大的功业,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这差不多就是文人心中关于理想人格的一个梦。

谢安年轻时不想做官,大概是真诚的。他出山做官那年,已经40岁了。当时人的寿命有限,如果只是装,不至于拖到这么晚。

毕竟作为世家子弟,不做官的生活,讲雅的,是“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讲俗的,则“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可以沉浸在这样的日子里,干吗去案牍劳形呢?

谢安在东山隐居时,还是一介平民,家族里很多兄弟早已富贵。这些人家里,常常挤满宾客。夫人对谢安说:“大丈夫难道不应该这样吗?”谢安捏着鼻子说:“只怕不能避免这样。”

之所以捏鼻子,有解释说是因为谢安有鼻炎,想让声音低一点,吐字清楚。但也可能是:官场里尽是污浊、恶臭,好像一个垃圾场,所以说到做官,就让人忍不住想捏住鼻子。

而谢安决定出山的那一刻,表现是这样的:

谢太傅于东船行,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从横,撞人触岸,公初不呵谴,人谓公常无嗔喜。曾送兄征西葬还,日莫雨驶,小人皆醉,不可处分。公乃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夫以水性沉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尤悔》)

谢安在会稽郡乘船出行,仆役驾着船,有时慢有时快,有时停有时等,有时由着船纵横漂流,撞着人、碰到岸,谢安对驾船人也不批评教育。所以人们议论说,谢安这人是没有喜怒的。但是,当哥哥征西将军谢奕去世,送葬回来,天也晚了,雨也下得急,仆役都醉了,全乱套了。谢安就在车上拿过支车的木柱去撞车夫,声音脸色都很严厉。

于是《世说新语》发了一段议论:水性沉静柔和,可进入险隘处却会奔腾激荡。就像处于急迫危难的时刻,没有人能保持那份平和纯粹的心境。

谢奕是谢家挑大梁的人,他突然去世,别的兄弟又能力不足。谢安和一般世家子弟的区别是,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这样的生活是怎么来的,需要做什么样的事,才能维持下去。责任压过来的时候,这副担子,终究要挑起来。

所以,不想做官而不得不出来做官,对谢安来说,还真是人生最大的坎。这道坎儿迈过了,后面那些说起来天崩地裂的大事,反而都是小事了。

面对想篡位的桓温,谢安是这样的: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雅量》)

这件事发生在宁康元年(373年)二月,也就是简文帝司马昱驾崩半年后。桓温本来指望简文帝临终前让位给自己,结果被太原王氏的王坦之搅黄了。

桓温从姑孰出发,带兵入朝,要拜谒皇陵。满朝群臣都到新亭迎接。桓温埋伏好甲兵,摆下酒席,请朝中大臣赴宴,准备趁此杀掉谢安、王坦之。

谢安,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件功业0
前秦苻坚百万大军压境,谢安安排子侄在前线抗敌,自己在后方照常歌舞升平。(李云中 / 绘)

桓温杀王坦之很好理解,因为有利于桓温的遗诏是他撕掉的。

为什么要杀谢安?桓温不是一向对谢安很好,谢安也一直对桓温很配合吗?比方说这段记载: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雅量》)

公元371年,桓温以晋帝司马奕阳痿不能生育为由,废其为东海王。新帝司马昱登基,是为简文帝,时年五十有一,垂垂老矣。

换了皇帝,当然要杀一批人立威。桓温和郗超拟定了名单,当晚睡在一起。第二天,桓温起床,把谢安和王坦之喊来,而郗超还留在帐幕后面。

那时晋室的皇家尊严,只靠王家与谢家维持。桓温把写着要杀哪些人的奏疏摔到二人面前。谢安看了,什么话也没说。王坦之则把奏疏摔回给桓温,只说了一个字:“多!”杀两个人意思一下得了,名单用列这么长吗?

桓温拿起笔,打算删掉几个名字,郗超忍不住从帐子后面低声提参考意见。谢安就笑了:“郗生可谓入幕之宾了!”

这条记录里,和桓温硬扛的是王坦之,谢安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还有闲心磕CP。

谢安对桓温的尊崇,有时候到了非常夸张的地步:

是时温威势翕赫,侍中谢安见而遥拜,温惊曰:“安石,卿何事乃尔!”安曰:“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晋书·桓温传》)

谢安远远看见桓温就下拜。桓温都惊了:“安石,没啥事咱不至于这样。”谢安说:“君主(指司马昱)都给您下拜了,我总不能作个揖就完啊。”

王坦之内心的恐惧写在脸上,谢安则一派沉着从容,望着台阶,走向坐席,吟诵嵇康“浩浩洪流”的诗句。桓温慑服于谢安的气度,急忙撤掉了伏兵。

后世的文人学者,往往认为谢安这个举动是对桓温嚣张跋扈的讥讽。但要是对照“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谢安石和潘安仁一样,都是谄媚嘛。

类似这样的举动,为谢安从桓温那里赢得了多少信任呢?

谢安是吏部尚书,负责官员选拔,这是名士圈子里的事,桓温不去过问很自然;谢安还是中护军,负责以石头城为中心的京师地区镇守,掌握建康城最重要的军队,桓温是绝不会容忍自己不信任的人留在这个位子上的。

然而谢安继续做着中护军,桓温对朝廷的人事做了诸多重大调整,却没想过动他。

所以包括桓温本人在内,很多人认为谢安应该为司马昱让位桓温的事努力一把,而谢安没有这样做。对桓温来说,辜负自己的人,也许比敌人更可恶。

回到开头那个场景。桓温带兵入朝,要杀王、谢。王坦之很害怕,问谢安:“该怎么办?”谢安很淡定:“晋室存亡,在此一行。”

二人来到桓温面前。王坦之内心的恐惧写在脸上,谢安则一派沉着从容,望着台阶,走向坐席,用洛阳书生的声调,吟诵嵇康“浩浩洪流”的诗句。桓温慑服于谢安的气度,急忙撤掉了伏兵。

王坦之、谢安以前齐名,这件事之后,就分出优劣来了。

再后来,前秦苻坚百万大军压境,谢安安排子侄在前线抗敌,自己在后方照常歌舞升平。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雅量》)

这淡定优雅的风度,成了千古绝唱。

于是有一件往事,倒格外让人感慨。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费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言语》)

当时,谢安年方二十,而王羲之比谢安年长17岁。两人一起登上冶城。一千七八百年来,南京人的生活垃圾不断投入秦淮河中,河道不断收窄,河水变成了俞平伯、朱自清眼里的样子——那两篇著名的散文,把秦淮河写得华丽浓稠,华丽是文人妙笔,浓稠却很真实。

但在王羲之、谢安这个年代,建康城还是一个新生的城市。他们眼里的秦淮河,河面宽阔,河水清澈。稍远处的长江,气魄更非今日可比。在浩浩洪流面前,人世间的纷扰,显得短暂而渺小。所以也就难怪谢安悠然玄想,产生超脱世俗的志趣了。

王羲之则很有责任心,看不得年轻人不求上进,于是说:“夏禹勤于政事,手脚长满老茧;周文王忙到很晚才吃饭,时间根本不够用。现在国家危难,到处都是防御工事,应该人人为国效力。”

王羲之说“四郊多垒”,是《礼记》里的话,后面还有半句,“此卿大夫之辱也”。王羲之知道,作为一个出身高贵的年轻人,谢安一定很熟悉这句话,他也期待,谢安应该有和身份相称的羞耻心,于是又补了一句:“虚幻的高论废弛政务,浮华的文字妨碍机要,恐怕不是当今应该提倡的。”

年轻气盛的谢安完全没给王羲之留面子:“秦朝采用商鞅的法律,结果二世而亡,难道也是清谈造成的祸患吗?”

这是十足的诡辩,相当于有人警告你,不吃饭会饿死,你回了一句,还有人是撑死的呢。不过魏晋玄谈,从来也不是靠逻辑取胜的。

只不过,主张务实的王羲之,是伟大的艺术家而政治上没有什么事功;谢安却成就了魏晋名士里空前绝后的功业。

不必怀疑他们当时说话的真诚,只是人生的变数,远比江河上的浪花更无法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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