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瞬间

作者: 梁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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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电影表现得很浪漫、很美,但是仔细体会,我们会发现电影展现出来的确定性。小津安二郎导演的《麦秋》里,纪子28岁,非常漂亮,人家给她介绍富翁家的阔少,她都不愿意去见,但是最后她答应嫁给一个带着小女儿的医生——她哥哥的同学。为什么呢?因为医生的妈妈向纪子说自己有个愿望:希望纪子能做自己的儿媳。这位妈妈只是单纯地将其当作一个愿望提出,她根本不敢相信它会实现,因为不相信,所以才敢说出来,然而纪子就在这一秒钟答应了。

这是1951年的作品,战后日本国民精神一片溃败,旧的信仰崩塌了,新的信仰还没建立起来,整个家族社会在瓦解。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如此纷乱的世界,但纪子在瞬间感觉到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会幸福。男人的妻子死去多年,他一直在怀念她。纪子感觉到他内心真诚,所以愿意跟他在一起生活。男人要离开东京去日本东北部的一个新医院当医生了,那儿环境很艰苦,但是纪子说:“我不怕吃苦。”在那样的时代,只要不怕吃苦,就可以面对生活。我们现在的青年也可以向下兼容传统的生活,追求极简、自然,只要不怕吃苦。

电影《洛丽塔》中,亨伯特第一眼看见12岁的洛丽塔就爱上了她。因为她复活了他记忆中的“小仙女”。“小仙女”是他懵懂少年时期失去的初恋女友,他一看到洛丽塔就想起她。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光环效应,一种积极错觉。但是他的时间的方向是向后的,他自认为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但这其实是一个虚幻的理想。所以到最后,当洛丽塔慢慢长大,跳出了他原来臆想的形象时,悲剧就发生了。

这种确定性实际上是在自己的虚构里实现的,最后必然使人生陷入一片虚空。

在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的小说《布鲁克林》里,爱丽丝爱上了管子工托尼,但是她始终没有给这份感情下结论。有一次约会,她早早地来到约会地点,一个人跑到二楼,想看一看托尼来的时候如果发现她不在会是什么反应。结果她看到托尼因看不到她而非常慌张。就在那一瞬间,爱丽丝觉得很心疼,她看到托尼脸上的惶恐无助,她觉得是因为自己不给他确定性,他才会有那种悲伤、无依无靠的感觉。所以,就在那一瞬间,她快步跑下去,跑到托尼面前,两人走到了一起。

爱丽丝瞬间的体悟不是凭空来的,她不只是心疼,更是基于爱尔兰人悲惨的遭遇。19世纪40年代,爱尔兰的土豆大面积绝收,但是英格兰对爱尔兰的税收还是不减,爱尔兰人大量地逃往美国。当然,爱丽丝生活的时代不是19世纪,而是20世纪50年代。但是爱尔兰人内心深处的飘零、坚韧、深情,都鲜明地体现在爱丽丝身上。她从爱尔兰小镇来到大都市纽约,精神深处保持着非常淳朴的特质。她对爱情的认定受此影响,面对托尼时,内心非常喜欢他热情洋溢的劳动性。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生命一瞬间所释放出的温馨的底色,足以温暖我们的人生。

我刚才讲的故事里有悲有喜,但是有一种绝对是毁灭性的。在哈代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里,苔丝到富人德伯家去,德伯家的长子亚力克要勾引她,她并不喜欢这个男人。在和女工一起回家的路上,同行人说着粗俗的黄色笑话,苔丝非常不满,脸色很难看。那些人看出来了,就觉得苔丝看不起她们,于是故意攻击她、辱骂她。这个时候,亚力克骑着大马过来,请苔丝坐到马上。此时人内心深处的虚荣、相比之下的优越感开始发挥作用,在这之前,她绝对不会上亚力克的马,但是这一次她上马了。亚力克骑着马带着她乱绕,最后将苔丝带到树林里诱奸了她。苔丝一生的悲剧,就在这一瞬间形成。

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则写出了青年在一瞬间暴露的灰色自我。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浪漫、有诗意的人,但实际上不一定。因为我们成长中日积月累的经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潜意识。在这部小说中,20岁的男孩阿里萨和16岁的女孩费尔米娜相爱,但女孩的爸爸把她带到远方去躲避这份爱情。

两年以后,这对情侣在市场偶然相遇,阿里萨猝然说:“戴王冠的女孩怎么会来这个地方?”这句话瞬间毁灭了费尔米娜的爱情,刹那间她不再爱他。底层少年阿里萨爱上富裕人家的女孩,这是思想上的跨越,所以费尔米娜很喜欢他,觉得他有勇气。但是没想到这时的一句话把阿里萨潜意识中的阶级意识和卑微感暴露出来了。人的矛盾性就在这里,尽管阿里萨能够勇敢地追求爱情,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无形的自卑感。所以当他说出这句话时,费尔米娜对他瞬间失望,立刻跟他绝交,并在写给他的绝交信中说,所有的过去“都是幻觉”。

有的瞬间带来的强大的文化冲击,会让人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发现,击破相爱的幻象。在英国作家福斯特的长篇小说《印度之行》里,年轻姑娘阿德拉到印度去看她的未婚夫,她觉得他很好,尽忠尽职,长得很帅,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这也是现代青年的情感关系中存在的一个普遍问题:不是把对方当作恋爱对象,而是婚姻对象。很多年轻人尽管是在谈恋爱,实际是在谈婚姻,脑子里想的都是成家需要的各种标准,精神的、情感的东西没有得到释放。

阿德拉后来对自己的未婚夫感到越来越迷惑了。她在印度看到了不一样的文明,印度人非常朴实,相信万物有灵,把任何东西都看作有灵性的生命。而她的未婚夫却带着殖民者的傲慢,居高临下地管理着当地人。在英国殖民者的文化里,他是最优秀的,但是当阿德拉转换文明视角、跨过文化障碍时,就发现自己的未婚夫是个多么冷酷、多么狭隘的人。后来阿德拉跟随一个印度医生爬山,她站在高处回望这座城市,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爱未婚夫了。

这是个特别重要的瞬间。我觉得爱情里,不论男女,特别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善于发现自己不爱对方了。这个发现将拯救你,你以为自己爱了对方一辈子,其实内心根本就没有爱过真实的他,又或者,他其实是个不值得爱的人。如果没有跨文化、跨文明的经历和视角,人很难有这种发现。

(林小菊摘自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梁永安:阅读、游历和爱情》一书,Cyan Lin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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