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为焦虑而生的谬误
作者: 梁湘
在当下,似乎很难找到另外一个词可以像“信息茧房”一样,成为互联网信息焦虑的“背锅侠”。或许,人们担忧的不是被困在信息的茧房之中,而是面对新技术的天然恐惧和认知偏见。
“信息茧房”是什么
当人们在谈论“信息茧房”的时候,人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2023年,某社会调查中心曾对1502名受访者进行了问卷调查,结果显示,62.2%的受访者认为,“大数据+算法”的精准推送方式,使信息渠道越来越窄、信息越来越同质化,让自己陷入了“信息茧房”。
例如,在上述问卷调查中,一些受访者是这样说的:
一名传媒行业的员工说,“我有一个朋友,她就被‘20岁抗初老’这样的话题裹挟,每天为自己的皮肤状态焦虑”。
一个“00后”发现自己在搜索了“森林徒步”和“跳舞”的相关视频之后,一段时间里经常被此类信息包围。
一个“宝妈”表示,在算法推荐的情况下,接收到的信息是不全面的。自己有段时间频频看到“儿童医院爆满”的短视频,一度十分焦虑,以至于不敢带孩子出门了。
事实上,产生此种观感的原因是多元的。容貌焦虑、流行趋势的变化、大众传播中产生的信息偏差等,都在影响人们对信息的获取和理解。
其中,个人选择的影响因子显然大于作为工具的算法的,只要稍微理性思考,就可以想明白这一点。但大家更愿意将互联网上的焦虑,怪罪于“信息茧房”。
诚然,在互联网上时常出现泾渭分明的舆论场,从性别议题、金钱观念到国际战争、地区冲突,大众被分割成不同的意见阵营。一个即将步入婚姻的女子,可能会在网上刷到更多“渣男”的故事,而一个中年人可能更常看见新能源车、芯片和国际局势的相关信息。
但有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究竟是你选择了这些内容,还是平台给你推荐了这些内容?
换句话说,如果平台推荐与你意见相左的内容,你是否会耐心地观看下去、做到兼听则明呢?
其实更多时候,我们需要打破的不是“信息茧房”,而是自己的“认知茧房”。
“信息茧房”真的存在吗
有意思的是,“信息茧房”的研究呈现出“中热西冷”的局面。
截至2020年2月6日,中国学者已在CNKI(中国知网)文献库中发表584篇以“信息茧房”为主题的文章。并且,在相关的中文研究中,很多都将算法推荐与“信息茧房”紧密关联起来。
而这个从西方舶来的传播学概念似乎不怎么受本土学者的关注。在同时段内,Web of Science数据库中收集的以“information cocoons”(信息茧房)为主题的文献只有1篇。
2006年,互联网方兴未艾,美国法学教授凯斯·桑斯坦在《信息乌托邦》一书中提出了“信息茧房”的概念。他表达了一种担忧:当个体只关注自我选择的或者取悦自身的信息,从而减少对其他内容的获取,久而久之就会作茧自缚,被困在自我编织的狭隘领域中,看不到世界的真实面貌。
桑斯坦不会想到,在互联网经过十几年的发展之后,这一如科幻作品里的“缸中之脑”的预言式概念,会在中文互联网上引发如此多的讨论。
事实上,“信息茧房”只是一种担忧,并未被证实存在。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陈昌凤表示,桑斯坦的“信息茧房”其实是个比喻,并且是在西方特殊的政治语境下提出的。但是该问题引起了政治学、传播学、法学、计算机科学和心理学等各个学科的广泛关注。“信息茧房”直接被当成一个负面存在,正受到各方的批判。
“信息茧房”是否存在本身就是个问题。
从美国到西班牙、荷兰等国家,都有研究成果证明“信息茧房”目前并不存在。
在21世纪之初,互联网的发展势如破竹,让原本的传播研究者和从业者应接不暇。如果从当时的环境看,桑斯坦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时至今日,几何级增长的信息量和天翻地覆的技术变化,令“信息茧房”似乎也变成了一种杞人忧天。
“信息茧房”最脱离实际的地方在于,它假设了一类实验室条件式的纯粹信息环境。但每个活生生的人其实存在于更多元、更复杂的信息环境中,可以获取的内容远比想象中的要多,“茧房”很难织就。
为偏见与焦虑“背锅”
人们对于“信息茧房”的担忧,更多来自“技术有害论”,即算法本身的原罪。虽然当下算法在视频、外卖、购物、地图等方面被广泛应用,但基于以往的经验,人们无法应付这些神奇的造物所带来的不确定性,于是在心态上很容易将其“巫术化”。
鉴于算法等技术是构成网络世界的根基,尽管社会因素、事件场景、舆论环境都会左右人的判断,但当网络上的戾气与“信息茧房”的讨论挂钩时,算法都会一并成为放之四海皆准的“背锅侠”。
这种联想也不难理解:算法推荐——用户喜欢什么,算法就推荐什么内容,这不正是形成“信息茧房”的技术条件吗?
事实上,为了避免“信息茧房”的出现,短视频平台都会专门设计“兴趣探索”机制。一方面,每次都会选择用户过去不常观看的内容类目进行一定比例的推荐。另一方面,每次获取推荐内容的过程中,会特别增加一些随机的内容来保障用户可见内容的多样性。
从某种程度来说,算法恰恰有助于打破“信息茧房”。
算法真正的意义并非个性化推荐,而是去中心化。它让每个人都成为内容的主体,同时在技术条件下实现高效传播,大量不同的信息可以连接到不同的人,从而产生不同的反馈和社会响应。从这个角度看,内容创作者和观众的“茧房”在信息和意见的碰撞中,也会一次次被打破。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院发布的《破茧还是筑茧?用户使用、算法推荐与信息茧房研究报告》中指出,从中长期看,个性化推荐算法不一定是导致“信息茧房”的决定性因素,反而可能为个体提供更多元和理性的信息世界。
如今,人们是真正实现了足不出户知晓天下事。淄博、哈尔滨、天水、菏泽等原本不太知名的城市被人们看到,焕发文旅新貌;成都三花民间川剧团、苏州评弹等传统戏曲受到更多年轻人的喜爱;甲骨文、弦理论等小众知识获得更多关注……古人耗尽一生才能追随、知晓的事物,当代人弹指一瞬间就能获取。
算法之所以和“信息茧房”捆绑在一起,并成为众矢之的,真正的原因或许在于人们“甩锅”给技术的时候,技术是无法为自己辩解的,而“信息茧房”刚好充当了大众吐槽的媒介。
也许算法所代表的技术最大的问题在于,当你身处其中时,看到的都是它的缺点。而当它没有出现时,它也没办法告诉你它的优点。从历史上看,这几乎是每一项革命性技术的宿命。
(饭 卡摘自微信公众号“真故研究室”,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