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到我家
作者: 张雪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我的女儿,我一定回答:天使。
畅雨天生一副笑模样,有她在的地方,就免不了热闹。有人来串门,畅雨卖力地挥舞着手臂,两条短腿绷得笔直;亲戚一逗她,她就笑得前仰后合。
因为畅雨爱笑,很多事都变得轻松不少。小孩子感冒发烧,医生总要拿压舌片探探喉咙,别的小孩一进门就哇哇哭,畅雨不一样。医生冲她做“啊”的口型,她咧嘴就笑,医生抓准时机压下她的舌头。我带畅雨去打疫苗,直到针扎进肉里,她才反应过来——嘴巴微噘,眉头紧蹙,眼角耷拉,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我抱起她,用手掌心对着她的脸,再拿开,反复几次,畅雨又会“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觉得再难的事也能被她的笑容化解。直到有一次,我抱着畅雨下楼,一不留神脚下踩空,从台阶上滑下去一米多。我赶紧低头查看怀里的畅雨,结果我们俩一对视,她就“嘎嘎嘎”地笑个不停,直到力竭才停下。我第一次对“人只有开心才会笑”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畅雨周岁去做智力和听力障碍筛查时,被查出发育迟缓。一个月后,一个给畅雨看过病的教授的助理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国际专家会诊的机会可以给畅雨。会诊当天,七八个教授围着畅雨,我在一旁听着从他们嘴里迸出的陌生名词。直到基因检测报告出来,我才看见确诊结果:天使综合征。没想到,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爱笑的天使”。我心里天真可爱、永远欢笑的畅雨,原来是因为这种病导致的病态面容——“天使”会不受控制地放声大笑,不分时间、场合、对象。
回来的路上,我一个人坐在车里,打开广播。畅雨也爱听这些广播,听一会儿便要笑出声来。很多时候,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她在我身边,我的心情就会变好。
记得月子里,畅雨嘴巴微张,探出一小截舌头,我以为小家伙饿了,连忙凑过去喂奶。那时的我不知道,这也是天使综合征孩子的特殊面容——她们的下颌比普通人的宽,控制力也差,闭不拢嘴,舌头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她吃奶更费劲,刚吸进去的奶立马顺着两个鼻孔喷出,没过两天还发起了烧,去医院一查——吸入性肺炎。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天使”有吞咽障碍,饿了只会嘴巴用力,不会下咽,食物经由下支气管误入肺部,很容易引起感染。儿童医院里小孩很多,别人家的孩子皮肤是乳白色泛点儿粉,而畅雨的是冷白色。我带畅雨去扎针,她一挣扎,身上就会冒出无数暗红色的小点,密得连成一片。如今这些症状都得到了解释:天使宝宝全身色素沉着较少,一旦受到刺激,毛细血管就会破裂,导致身上出现小红斑。
那一沓被我放在心尖上的周岁照,凑近看就会发现,畅雨的衣服褶皱间有一只手扶着她。畅雨周岁时还坐不稳,也不会爬。那时我只知道她发育迟缓,没想到是天使综合征导致的行动障碍。她最喜欢挥舞双臂,这在医学上也有个称谓,叫作扑翼。原来,畅雨早就向我展示了“天使”所有的特征,只有我一直认为,那是畅雨特有的可爱。我好像从未真正了解我的畅雨。
紧接着,我被告知,畅雨对我的了解也是一样的。天使综合征属于罕见的神经发育类疾病,患者的智商上限只有两岁——她这辈子都不会记住我,我和畅雨甚至无法像这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母女那样彼此依靠、关爱。
我止不住地掉眼泪。车子还在往前开,我却不知道路在哪儿了。
天使综合征无法被治愈,只有“行动能力”这一项可以通过后天努力慢慢恢复。康复训练成为我们迈出的第一步。
畅雨每天需要上七八个小时的训练课,康复机构离家很远,我们一般日出时出门,回家时能看到一场日落。畅雨用了整整四个月才学会爬行,等她可以匍匐前进时,康复师用一条长毛巾从她的腹部兜起她。她的胳膊自然伸直,像一个提线木偶。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畅雨不仅学会了爬行,还能歪歪扭扭地走几步路。我真为她感到高兴,但新的麻烦接踵而至。
“天使”有严重的睡眠障碍,畅雨一晚最多睡五个小时。行动能力变强后,她醒了也不会老实待在床上。有两次我睡得半梦半醒,手一摸,摸了个空,吓得我一骨碌爬起来。刚打开房门,我就听见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米袋被扯开一个大口子,畅雨坐在一堆米里,双手抓着米倒进倒出。书房也是她常去的地方,那些书她翻着翻着,就撕成一片一片……
白天康复训练的成果,在夜晚成了一种负担。畅雨搞破坏的能力显著提升,也更容易遇到危险。有一次她竟然打开了房门。我几乎是俯冲下楼,发现畅雨被困在深夜的楼道口。这样反复多次后,只要有一点动静,我脑子还没清醒,人已经坐起来。
畅雨确诊后的第一个春节,老家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了半晚,大伙儿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只有我带着畅雨躲到安静的里屋,窗帘也被拉得严严实实——“天使”的脑电波异于常人,一旦遭遇强光、巨响,便很容易引发癫痫。热闹就在不远处,但我和畅雨好像被落下了。畅雨对我的举动完全不在意,她手里拿着一小片山楂,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我们两个人也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记起有一次,她爸带她去商场,一眨眼的工夫,畅雨就没了人影儿。我们最后在卫生间里找到了畅雨。她看到这么多人呼哧带喘地跑过来,立马放声大笑起来,还挥着手让我看她手上的水。她连自己丢了都不知道,还玩得这么开心!
我一把抓住她:“你去哪儿了,你在干什么,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我忍不住朝她吼起来,手也抓得紧了。畅雨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委屈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又双手合十不停地朝我作揖,像在说:“我知道错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她表现得委屈、着急,是被我的表情吓到了,而不是因为懂得我为什么吼她。
我从来没有听畅雨喊过妈妈。但畅雨第一次发出类似“妈妈”的声音时,我还是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激动地回应道:“哎!妈妈在这儿呢!”但是,畅雨没再喊第二次。很快我就发现,她见到每一位康复老师都会热情地叫“妈妈”。“妈妈”,这个词在“天使”宝宝口中没有任何意义,它不过是发音像“妈妈”的音节。
那天我带畅雨去游泳,她已经学会走路,个子也长高了,泳池里的水只到她胸口。即使这样,为安全起见,我还是给她绑上了各种浮力装备。
一开始畅雨还在水池里转悠,时不时拍拍水、蹬蹬脚。大概只隔了几秒钟,我突然发现畅雨不见了。我至今忘不了那一幕——畅雨坐在水池里,水没过她的头顶,她一动不动,没有像电影里溺水的人那样挣扎、扑腾、叫喊,她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当我们把她拉出水面的那一刻,她一下子哭出声来。沉在水里的那几秒,畅雨在想什么?她是不是也感到害怕却喊不出来,想挣扎但身体动不了?我无从得知,只能从她懵懂的表情里感受到她的无助。
我的孩子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受到伤害,遇到危险,既不会有所反应,也不会向外求助。这些年,“天使”群里总有家长说,要是孩子哪天出了意外,就不抢救了……我看着这些话,不敢给出自己的答案。
我做不到真的把畅雨当作木偶,我希望她不仅活着,还能正常地活着。可如果这个代价是让我失去她……我不知道该怎么选。直到有一次,我开车带家人出去玩,忽然听见后座上畅雨的姥爷大喊:“畅雨,快吐出来!”后视镜里,畅雨用手往嘴里抠,口水流得到处都是,眼睛也憋得通红,姥爷在给她拍背,但明显不敢用力。
因为“天使”太容易出意外,我平时积累了大量的急救知识。我知道畅雨一定是噎住了,黄金抢救时间只有五分钟,去医院肯定来不及。我将车停靠在紧急车道,顾不上设置警示牌,整个人就扑向后座。我把畅雨拽出来,从后面抱住她。当时畅雨身高已经快1.4米,因为难受和恐惧,一直在挣扎,我连续捶了几次就使不上力了。我深吸一口气,把畅雨头朝下抱起来,一下一下地颠。不知道颠了多少下,我突然听见“哇”的一声,畅雨哭出声来。
我瘫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那一刻,我和畅雨好像经历了一次重生。我忽然意识到,无论如何,我都是畅雨的妈妈,我会出自本能地爱她、护她。而畅雨,她明明什么都不懂,也不可能给我回应,却那么凑巧地,唯一能发出的音节居然是“ma ma”。
窗外隐隐透出些亮光,我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郊区的农民正在往车上搬运蔬菜,赶着去市里卖。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有生活气息的场景。那一刻我只觉得,真好啊,天亮了,又一个夜晚熬过去了,我和畅雨都还在彼此身边,平安无事。
我比畅雨大了整整三十岁,总有一天,我将没法再护着她。我曾经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是,把她打扮成一个男孩子——我看过太多有智力障碍的女童被侵犯,却因为说不出真相,无法被救助的电影,好害怕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畅雨身上。所以,从小到大,我一直给她剪很短的头发,很少给她穿裙子。
现在,我想到了更好的办法。我想让她适应更多人的陪伴,他们可以是“妈妈”,但不必是妈妈。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希望我的离开对她而言,也没有意义。这或许才是属于我们俩的最好的人生。
畅雨也的确如我所愿,适应得很好。前段时间她参与拍摄了一部公益短片。候场时,她笑眯眯地坐在箱子上,跟每一个经过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她会抓着他们的手,“嗯嗯啊啊”地笑着点头,再把人家的手放到我的手上,一副给我介绍好朋友的架势。
正式录制时,其他孩子哭闹得厉害,只有畅雨面对摄制组几十个人和一众“长枪短炮”毫不畏惧,露出她标志性的笑容。导演夸她笑得很有感染力,就像天使。
截至目前,天使综合征没有被治愈的可能,而见证、参与了这段人生的我,也永远无法将它从我的生命里抹去。和畅雨一样,我也很难被“治愈”。如果不能把畅雨从她的小世界里救出来,那么就让我进去,成为她生命里众多的陪伴者之一。
如果有一天,你们看到一个小女孩,或者年轻姑娘、中年妇女、老太太,独自笑得很大声,请不要诧异。她可能是我的畅雨,我的“天使”宝贝。如果可以,请你也和我一样,对她笑一笑。
(李金锋摘自中国画报出版社《白色记事簿3:孤独的病人》一书,本刊节选,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