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象日记

作者: 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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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第22周

我怀孕了。我不知道别人怀孕了是怎样的,但是我似乎变成了别的东西。

由于体内这个胚胎的存在,我成为表皮,成为外壳。由于这个婴儿还未出生,我成为襁褓、外套、婴儿车。我只敢把自己和这些充满功能性的词联系到一起,还万万不敢去想那个神圣的词语:妈妈。在我的人生里,有且只有一个妈妈,我的母亲。我这个冒名顶替者,怎么敢成为她?我怎么能代替她?

只是我现在的听觉变得更灵敏了。在超市、公园,我总会听见有小孩在叫“妈妈”。小孩会一遍又一遍地叫“妈妈”,也总会有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也许一定要被另一个人叫千万遍,我才可以最终承认那个被唤作“妈妈”的人是我。这就像某种契约,要在千万个声音里认出唯一的那声“妈妈”,而且一旦回答,就要永远回答。

孕期第27周

夏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我的精神穿行在一场盛大、混乱的蒙太奇之中,我的肉体端坐在急诊抢救室门口——“120!”有人大吼一声,护士们蜂拥而出接转奄奄一息的病人,有人跑掉了一只鞋……我的眼睛和耳朵不停地接收信息又把它们随意扔掉,我的嘴巴在口罩下大张着,我的身体封闭了一切,我体内的2颗心脏争先恐后地跳动着,直到医生走出来,拨开乌云一般的病人,叫到我妈妈的名字:“某某某家属!某某某家属!”

我回到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完全不像真实的世界。在“病重”和“病危”之间,医生勾选了后者。我写下我的名字,写下我们的关系,写下时间:2022年6月21日16时20分。其实签到第3张病情通知书的时候,早已不是16时20分了。没有人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听完那么多话,理解那么多字。抢救室的大门开启,又合上。这不可能,这个世界一定是假的。

我走回等待区,那里有5排椅子,每排有8个座位正对着抢救室的大门。人们看了看我的肚子,又看了看我,但没有人起身。我看了看他们,估计他们大部分是四十几岁,还有的五十几岁、六十几岁——明明是我早到了,我的妈妈刚满60岁,我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明明是我早到了很多年。

我眼前的人群像拼图一样时聚时散。护士每隔5分钟就出来喊一个名字,有的人拿到住院单,有的人拿到出院单。年轻的医生对我说,妈妈的状态虽然危险但还算稳定,心内科医生下班后会来会诊,也许明天可以转到呼吸科去。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转折和矛盾,就如同急诊科这个地方,在最长的白天终于落幕以后仍然灯火通明。

丈夫阿尔从家中赶来,拿来水杯、充电器、小毯子。他把毯子轻轻地盖在我们俩的腿上,我又把毯子轻轻地盖在我的肚子上。

亲爱的宝宝,这块毯子之下,便是我们的家了。

另外,2022年的夏至,实在是惊险的一天。你一定不记得这一天:爱你的外婆突发急病,但最终转危为安。她会在一周后艰难地出院,笑着对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然,她也会因为让我紧张和劳累而自责不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你转告她:

其实2022年的夏至,你也在。你让妈妈的身体拥有2颗心脏,比只有一颗心脏的时候,要坚强多了。

孕期第32周

肚子里的家伙如约长大了,在第32周的时候,双顶径长8厘米,股骨长6厘米。超声科医生说“长得就是32周该有的样子”,产检医生也夸“长得匀称”。

我是一个懒惰的女儿,我把来自胎儿的消息,伪装成自己的努力。我挺着肚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故弄玄虚。肚子一动起来,我就兴冲冲地指给所有人看:“你们看,宝宝动了!”于是,所有人都会发出赞叹,就像亲眼见到这个孩子抬头、翻身、走路并开口说了第一个字。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奉上的好消息。

但是这个肚子,这个坚挺的肚子隔在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更具体一点来说,隔在我和水槽、灶台、书桌、电梯门之间。这个肚子,也隔在我和许多事件之间。呼吸科的医生说妈妈的病情可能恶化了,但到了正式复查的这一天,妈妈说:“你一个大肚子就不要去了,不然我更不安。你也不要哭,不然孩子也会一起伤心的。”我还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就先成了一个不合格的女儿。我的肚子隔在我们中间,让我的手变得像霸王龙的那样短,无法拥抱妈妈。

阿尔说:“想想那些好事,让你平静的事。想想波光粼粼的湖面,想想孩子。”

我躲开了他的目光。

即使是在做产检的时候,我也无法全身心地想着我们的孩子。“成为母亲”和“失去母亲”这两件事在我心中无声地交叠,像两股柔软但无法挣脱的水草,把我向水下拖去。

女儿出生第8天

9月24日,我带着出生4天的女儿出院了。

车子开到我家楼下,爸爸和大表姐站在路口等我。大表姐搀着我,她人很好,也懂育婴知识,但是我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不仅仅在我。在我去医院待产的那个凌晨,妈妈因为胸闷气急再一次进了急诊抢救室。他们合力瞒住了我,让我安心生下女儿。

我是在9月20日14时30分接到急诊室的电话的,刚生完孩子的我还在住院。爸爸回家给妈妈煮汤,不小心打了个盹儿,没接到医生的“传讯”,电话便打到我这里来了。医生单刀直入地说:“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吗?你在外地吗?你妈妈这个病,是致命的。她现在要插管进ICU(重症监护室)了,你知道吗?”

我赶紧打了一个视频电话给妈妈。此前,我们极少打视频电话。即使在我离家读书的时候,我们也最多一周打一次电话。那时候离现在好像没有过去多久,那时候妈妈还很好。不对,直到一年前,妈妈都还很好。

我想,再不打视频电话也许永远见不到妈妈了。我穿着粉色的病号服,妈妈穿着蓝色的病号服。视频里的妈妈戴着氧气面罩,看起来像在外太空旅行。因为离地球太远的关系,她说话我有一点听不清楚。我立刻让阿尔拿着手机去拍正在酣睡的小婴儿,妈妈马上爽朗地笑起来。妈妈比我更喜欢孩子。

妈妈,其实我决定生这个孩子是因为……妈妈。十月怀胎还是太久了吗?我的产程还是太长了吗?

妈妈,我还在这个世界上。你要记得,把氧气吸进去呀!我的女儿长得和我很像,也就是和你很像。你们一定要认识一下啊,妈妈!

女儿出生第43天

妈妈死了,我还活着。我看见自己走出医院,穿过马路,去买一块给她擦身用的小毛巾。

妈妈死了,但不是一下子死的。康复医院原来是一个谎言,并不是她在这里可以康复的意思,而是已经没有治疗意义的意思。在管理松散的康复医院,起码最后可以见见亲人。我带女儿去见了两次妈妈。她们俩都不能说话,所以只握了握手。

那天我带女儿回家的时候,甚至有一点开心。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新闻里播报着赏桂景点大堵车的消息。阿尔说:“在杭州赏桂,实在不必去景点。”他数过了,医院的停车场里就有3棵桂花树。这是今年最后的桂花了,香得那么义无反顾。

一个人的死亡,是可以被监测的。医生不断地打电话来说:“你妈妈的血氧饱和度正在降低。”一个人的死亡,也是可以被计算的。医生问:“你家离医院远吗?如果你们想在最后时刻带病人回家,要提前告知,留出时间。”我问:“妈妈什么时候会死?”医生说:“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我想起一个多月前,在医院打催产素的时候,医生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她要来了,不是今晚,就是明天。”

我在ICU门口的走廊上坐了很久,大概有2小时。爸爸坐在10米外的一张凳子上。我和爸爸没有交谈,只是各自看着面前的地板流眼泪。妈妈躺在离我们10米远的某一张病床上,靠机器维持着最后的呼吸。

我想,妈妈最初的葬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只有我们3个人的,沉默的,不惊动旁人的哀悼。

再后来,灵堂摆起来了,更多的人来了。他们俯下身子向她鞠躬,又送上鲜花做成的花圈。亲人们轮班为妈妈守灵。表姐们揽过我,把我送去附近的酒店。她们说:“你不要太劳累,你也是一个妈妈了,要想想宝宝。”临走时,舅妈从口袋里拿出几根桃枝,说是驱邪用的,让我给女儿也带一枝。

这是你家乡的桃枝,妈妈。这是你自己的葬礼,你不要害怕。但是我就这样失去了最后为你奔波劳累的机会。我是妈妈了,也是一个心碎的人。

妈妈下葬后,落了几天雨,便开始放晴。阿尔说:“咱们出去走走。”我们便推着婴儿车一起出去了。我们穿过安吉路,来到少年宫附近。小时候我常在这里放风筝。我们的女儿以后或许也会在这里放风筝。但是她现在会做的事,不过是睁开眼睛、闭上眼睛、挥舞手脚、扭动屁股,以及把头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当她从一段小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阿尔捡了一段柳枝放到她的面前。绿色的柳叶停驻在婴儿车里。

桃花落了,桂花落了,柳叶还是绿的。江南的秋天,就是如此。江南的冬天,还是如此。然后,下一个春天便接踵而至。

这个小小的婴儿,伸出她小小的手,随便挥舞了一番,竟然把柳枝弄到了自己的脸上,然后就哭了。我们笑起来——她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但是这个小小的婴儿,其实什么都会。当我将她拥入怀中,她便用她小小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和脖颈,用她小小的口,亲密地吮吸。她就那样紧紧地靠在我的怀里,轻轻睡去。就像在我早已丢失的记忆中,我小时候所做的那样。妈妈,我也曾经是那么弱小无知的一个小动物,我也曾经那么长久、肆意地赖在你的怀里。那样可真好啊,妈妈。

我的女儿,一个像我也像你的小孩。我见到她,便想起你,也想起我自己。我无法不紧紧拥抱她,给她安慰,就像你在紧紧拥抱我,给我安慰一样。

我的妈妈没有了,她的妈妈还在。

妈妈,我想要得到的你的爱,我全部都给她吧。

(北 堂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海象日记》一书,黄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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