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鲸的狂想曲
作者: 秋鹭子
这是阿狼的故事。阿狼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文理兼优,经常考第一。
阿狼说话结巴,但他的嗓音十分好听,轻柔、明亮,断续的词句间自有一种别致的韵律。我们都爱听他说话,还故意模仿他,他也不生气。久了,我们都快成结巴了,但就是学不来他那宛如天成的节奏。阿狼会写诗,古体诗、现代诗都写,他追求押韵的仪式感。
本来,班主任觉得,像阿狼这样不偏科的学生,学理科更有优势,但阿狼更想学文科。他转文科,也并非出于对文科的热爱——他真正的梦想是做一名音乐人,填词作曲,演唱自己的作品,转文科只是为了腾出更多时间搞创作。
不管怎样,阿狼已踏上梦想之路。上物理课,他画五线谱。我一边听老师讲超声波,一边看阿狼画五线谱,课听得心猿意马。阿狼画的五线谱很怪——五条线不是平行的,它们时而发散,时而聚拢,或像被风吹皱的波纹,音符在其间上蹿下跳、飘忽不定,却又自成一套序列,前赴后继地演进着,没有尽头。物理课上了半学期,已经讲到量子力学,阿狼也画了两大本子五线谱,我终于看出一点儿规律。他在创作的那首曲子——如果确实是一支乐曲的话——总是从上下两行发散式的五线谱开始,上面的音符像从远处涌来的浪花,下面的音符则如一串脉冲信号。这样相伴着走一段,又变成一行波纹式的五线谱,音符仍然是脉冲信号,只是间隔缩短、强度增大,如中流砥柱。翻过几页,双行谱重现,上下两行五线谱交替着发散或聚拢,音符此呼彼应、上下贯通。再往后就不那么清楚了,阿狼在本子上涂来涂去,把五线谱画成了扭曲的时空和纠缠的量子。“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问道。“神……神曲。”阿狼扶了扶眼镜,小声地说。
阿狼去文科班之前的那个冬天,我们班举办元旦晚会,物理老师当主持人,气氛越来越活跃。物理老师刚从师范学院毕业,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很快就和我们混熟了。晚会进行到高潮,我们撺掇她表演个节目,她就大大方方地朗诵了普希金的诗:“我不想取悦骄狂的世人/只希望博得朋友的欣赏/但愿我写出更好的诗篇/献给你,和你的灵魂一样……”这首诗我一向喜欢,此时听物理老师读出来,无端觉得像一种预告。我回味着诗句的韵律,想起阿狼的高论,左顾右盼,却不见他的踪影。正纳闷,就听物理老师说:“下一个节目,有请我们的‘诗人’出场。”
只见阿狼走到场子中间,郑重地给大家鞠了一躬,说:“同……同学们好,现在我给大……大家唱……唱一首歌,齐……齐秦的歌。”我们一脸期待地看着阿狼,像在等待一个奇迹。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扶了扶眼镜,开始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这是我第一次听阿狼唱歌。没有任何伴奏,他的声音清越流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们呆若木鸡,忘了喝彩。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冬日也许阳光灿烂,也许风雨如晦,校园里的路灯亮起,梧桐的枯枝闪着粉褐色的光晕,阿狼穿着月白色的衬衫,静静地站在窗前,为我们歌唱。同窗两载,他用这种方式跟我们作别,并宣告了自己的梦想。他使我们同时陷入了惊喜、震颤、憧憬和遗憾。当然,我们还在同一个校园里,还会遇见、谈笑。在变成“骄狂的世人”之前,我们仍是欣赏他的朋友。然而一些东西从此变得不一样了。其实我们都已隐隐地感觉到,只是不愿承认、不想追问,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是凄厉的北风、无垠的旷野,还是传说中美丽的草原?如今,即便这些都已见识过,我仍然找不到答案。但我固执地以为,阿狼比原唱唱得还要精彩。那匹来自北方的狼不需要飘扬的长发和俊朗的面孔,不需要铿锵的鼓点和伴奏的吉他,除了夜和月,它不需要任何同伴。它独来独往,从容不迫。在阿狼的歌声里,我听到了狼的心跳与月光的谐鸣。但是我看不到“狼”的眼睛,它们被镜片的反光挡住了。
上大学时,阿狼和我在同一座城市,他成了中文系的高才生。周末,他来找我玩。我们逛到荷塘边,坐在廊子里看大一新生学跳交谊舞。我一下子想起阿狼那两大本天书似的五线谱,便问他到底写了什么,可曾写完。阿狼立刻来了谈兴,果然,他还在搞创作。他说他做过一个梦,梦见世界只剩下一匹狼和一头鲸,狼在山上,鲸在海里,山和海化成一片……从梦中醒来,他就开始写这首《狼与鲸的狂想曲》了。曲子一共四个乐章,前三个乐章都写好了,最后一个乐章一直难产。他说他要用赋格来创作这一乐章,也许还会配上合唱——不,合唱不好,人类无法模仿狼嗥,更无法感知鲸声。但在那个梦里,阿狼说,他确实听到了鲸发出的声音。有好几个夜晚,万籁俱寂,他试图把那个梦续上,几乎成功了——他又梦见山和海化成一片,然而鲸声再也没有重现。阿狼接着说,等攒够钱,他会报名参加科考队,去研究鲸的声波和狼的习性。“那你还写不写诗了?”我问。“这不就……就是一首诗……诗嘛!”他抬手扶了扶眼镜,憨笑着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狼。
关于阿狼故事的结局,我听过三个不同的版本:一说阿狼做了中文系教授,娶妻生子,岁月静好;二说阿狼去国外投奔了他的一位当作曲家的姑姑;三说阿狼只身孤影远走他乡,不知所终。这年头找个人并不难,可我从未动过寻访阿狼的念头。就像一个未曾打开的盲盒,我知道那里面无论是什么,都没有我想要的那种拍案惊奇。
去年元旦,我听了一场新年音乐会,最后上来两个乐手,用钢琴和铜锣演奏了一支名叫《蓝鲸》的曲子。这俩人,一个是海洋生物学家,一个是作曲家,据说他们花了很多年的时间,用一种精密仪器采集深海蓝鲸发出的声波,分析它的音色和调性,最终制成了这首“鲸曲”。乐曲开始算不上好听,但是随着周围的声音渐渐隐没,我仿佛听到了鲸的心跳。
那日天寒地冻,从音乐厅出来,我咬着冷冷的牙,对着夜空报以两声长啸。
(潇湘意摘自《爱乐》2024年第3期,刘 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