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作者: 徐皓峰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薛家排最末。贾家是因立战功而成为贵族的,依北宋之后的惯例,两辈皆有实权。爵位可以延续五代,而第三代就要失去实权。但皇帝开恩,贾家多延了一代。皇室为了更好控制,将多数贵族设成空架子,只能皇室一家独大,不许别家势力长久。
贾家实权能延续四代,是因为用了特别手段。贾家是一块儿打仗的兄弟俩,并列封爵。大哥宁国公这一支,第三代贾敬沉迷于炼丹成仙,让儿子贾珍代替自己袭爵出仕,第三代自废,让第四代成了第三代,变相多延了一代,可谓苦心孤诣。此点被脂砚斋看得准,批为“好神仙的苦处”。
二弟荣国公,除了战功,还应该跟皇室有特别的交情,强于大哥宁国公。荣国公的儿子临终前上奏,跟皇室套老交情,感动了皇帝,得以延续权力到第三代。
宝玉是第四代,不能再延了,一定得削弱。贾家衰落、宝玉无用,是帝制运作下的必然结局,无可拯回。
贾家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顶级贵族,家中享用的款式,皆为皇室的仿版;史家是“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文官领袖,门生多、盟友多;王家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负责外交;薛家是“珍珠如土金如铁”,在户部挂职的御用商人,给皇室做生意。
皇室要制衡豪强、贵族、高官剥削百姓,自己则不能从国计民生里抠钱,否则就是同谋者,不是制衡者了。皇室得经济独立,在国计民生之外赚钱,办法就是卖奢侈品。
以晚清为例,瓷器、丝绸为皇室垄断,外加广东省对外贸易的固定分红,为皇室经营的便是皇商。有考证说,《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出身于江宁织造曹家,曹家为皇商,那么薛宝钗就是作者变身了,一个皇商的孩子在贵族家长大,因而能写贵族家的人情世故。
贾宝玉属于必将丧失实权的一代,但会被朝廷“养起来”,虽不给权了,但还会给钱,这种优待会延续到宝玉儿子一代,之后走下坡路,最终成为平民阶层。但中途被抄家,是贾家下坡路没走好。
宝玉打小是个疯孩子,劣名远扬,非常符合贾家这一代的需要。这一代不能出人才,你家该衰落啦,却出了个人才,想干吗?会惹皇室猜忌。
贾敬要借炼丹修道来装疯卖傻,宝玉天生疯傻,简直太好了!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在官场广传,甚至都传到冷子兴这等市民阶层去了。市民怎么可能知道贵族的家事?除非是贾政有意传播。
贾政心思缜密。贾雨村重归仕途,偏偏在审理薛蟠杀人案的应天府,应是贾政安排,出道题测一测贾雨村。贾政的长子是怎么死的?从后文看,贾政差点儿把宝玉打死。为了家族安危,他对儿子下得了狠手,说儿子坏话,不算什么。
曹雪芹举了反证,甄家甄宝玉跟贾宝玉一样行径,但冷子兴不知道。贾雨村知道甄宝玉的事,因为给他当过老师。同是贵族,甄家怎么没外露?
贾家一直对外宣称“宝玉不读书”,而黛玉见宝玉后,发现宝玉已读完“四书”,进入遍读群书的阶段。宝玉过了十三岁后,天赋渐显,贾政看明白儿子是天才后,产生了一个奢望:按常规,宝玉这代该和光同尘,完成“走好下坡路”的家族使命。但天才能造出奇缘,万一宝玉能打破常规,让贾家在贵族圈多延几代呢?
于是,贾政违背原计划,又要求宝玉变得“有用”。这个人生急转弯,宝玉适应不了,因而造成父子冲突的悲剧。
不管宝玉有用无用,黛玉和宝钗都不是他的婚配人选。黛玉是表妹,血统上不能婚配;宝钗是商人子弟,配不上宝玉。
宝钗进京,要争取陪公主读书的名额。能和公主成闺密,就会进入皇家视野,如能给某个小王爷当妾,该是宝钗最好的婚配选择。
最终,宝钗落选。她原本就没有入选资格,公主的陪读,规定得是贵族、高官家的小姐。妄想被破格录用,贾政、王子腾都帮不上这忙。
同理,宝玉的正妻,该门当户对,是位贵族小姐。宝钗不够格。什么时候,宝玉娶宝钗了,就说明贾政已对“一门两侯”绝望,确认贾家要水往低处流,娶一个低身份的女孩,把下坡路走好。
皇商不长久,做一二代,皇家就要换人,免得“奴大欺主”,做久了,失去敬畏,该一心占主子便宜了。宝钗的父亲挣够了钱,他过世后,宝钗的哥哥薛蟠撑不住。
“富二代”失去业务能力,办不了事。奴大欺主的薛家也遭遇奴大欺主,各省的掌柜纷纷贪污,侵占薛家资产。薛家已显败象,终会失去皇商资格。
薛夫人没了主意,带子女投奔姐姐王夫人,想来了京城,眼界一开,就会有主意了吧?她是有病乱投医,对儿子没指望,指望女儿能盘活家业,先做了两个试验:宝钗能否做公主陪读?宝钗能否嫁给宝玉?
都显得鲁莽。
旁人看,是薛夫人丢了脸面。她无所谓,嫁到商人家后,世界观已改。商业就是多成多败,屡次失手也不算什么,再试试,说不定能一把都赚回来。薛夫人内心强大,承担得起失误,甚至是个以鲁莽来办事的人。明知不得体,也要试一下。
薛夫人拖家带口地来了,贾政、贾母不等王夫人安排,都先表态,请薛夫人一家在贾府住下。薛家要败,入住尚且兴盛的贾家,或许可以转运。亲戚就是这个时候用的,家业兴盛的亲戚接待走背运的亲戚,让他来自己家转运。
薛夫人携儿女、下人入住贾家,事先宣告,生活费用,薛家一切自理,摆明要久住。
林黛玉被寄养在贾府,一切费用由贾府派发。薛宝钗则是花自家钱,手头自由。二女的底气因此不同。
(潘多拉摘自《上海文学》2022年第11期,本刊节选,肖文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