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鹏,拧紧螺丝
作者: 何子维“你不是在小鹏汽车里拧螺丝的吗,为什么我的同学在抖音上看到你,上面写的是董事长呢?”
“为什么你的同学可以看抖音?”
2024年刚上小学的儿子向何小鹏发起提问,何小鹏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谈起,只好顾其他而反问。说完这事,何小鹏对着南风窗镜头哈哈大笑,周围的人也笑了。
作为内敛又充满极客精神的理工男,何小鹏忽然频繁现身于2024年的社交媒体,卖力吆喝,这样的反常的确会引来诸多好奇。但好奇的不止何小鹏的儿子,以及周遭的人,甚至还有何小鹏自己。
如果可以选择,何小鹏承认,他只想做一名单纯的技术型产品经理。但如今对于各大社交媒体,他已经从生涩到适应,从很少光顾到高频使用。
这一改变,与他的大哥、小米集团董事长雷军有关。雷军曾劝他:小鹏,你还是要从技术、产品里走出来,多做营销,多去看看社交媒体。
只要是对的,何小鹏很听劝。汽车是不仅需要技术驱动,更需要用户反馈驱动的产品,更何况,他对“CEO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企业真相的人”的担忧,远远大过于对镜头的恐惧。为了站在一线从大众眼里看到真实、全面、客观的小鹏汽车,他逼自己学习那些不擅长的事情。
目标感很强的人,往往对时间充满掌控。在这一点上,何小鹏做到了极致。
他是以“分钟”为单位而活的。
南风窗2024年度盛典12月14日19:30在广州举行,何小鹏应邀参加。从下车到嘉宾休息室,大概需要走几分钟,从嘉宾休息室到盛典现场,又需要走几分钟,何小鹏的团队都提前做了测算,这样的时间安排,让何小鹏能线上“云探班”正在海南三亚测试的智驾团队,又与盛典的开场严丝合缝地衔接。
几天后,我们在何小鹏办公室采访他,结束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查看时间,发现与约定的时长,只相差1分钟。这样的准时是在现场没有人做提示的情况下完成的,实属少见。
何小鹏人生的其他现场,又何尝不是呢。
他甚至主动拒绝任何“温馨提示”,哪怕是小鹏汽车上市后,他也很少看股价。“那岂不是压力很大?”他反问,“我一定不能每天关注我们的股价。”
当时间从“分钟”拉长为“年”,站在自己创业的20年和小鹏汽车创立10年的节点,何小鹏也诗意起来。他说造车就像在血海里游泳,但他坚信自己将与伙伴们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一个新生命与一通电话
中国互联网史上最大的并购案诞生了!一桩交易新闻,一时铺天盖地。
那是UC优视在2014年6月以令人咋舌的超40亿美元,被阿里巴巴全盘收购。这个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登上浏览器霸主之位的UC,出自何小鹏之手。超级产品经理的名号让他一炮而红,何小鹏则顺势完成了大学时代有关“40岁前实现财务自由”的梦想。
就在UC并入阿里的那年的一次阿里总裁会上,何小鹏称自己有了中年危机。时任阿里巴巴首席运营官的“逍遥子”张勇十分诧异:“你多大?”
“37不到。”何小鹏答。
闹中年危机,是因为何小鹏认为自己的梦想已经抵达,下一步该如何走,不知道方向,也没有方向。但事实上,何小鹏的步履从未停止。
“追求财富,改变世界。”这句代表现代企业家精神的描述,是对何小鹏恰当的写照。当大西洋彼岸特斯拉传来一丝“技术改变世界”的味道,技术出身的何小鹏,重新有了要战斗的感觉。

他最初投资汽车,计划叫“橙子汽车”,但没能注册下来,联合创始人夏珩问他:“能否就叫小鹏汽车?”
企业与自己同名是什么感觉?这个问题,在当时被何小鹏自己不断地反问,也被媒体不断追问。造车十年,这次面对南风窗再次问及,何小鹏坦承,无论是叫小鹏,还是大鹏,其实都很平常。放眼世界,以创始人姓氏来命名的企业不在少数,如福特、本田、奔驰,放在个人身上,当然可以获得自我的肯定,更是坚定努力的方向。
尽管以小鹏命名企业,但在之后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何小鹏并未直接插手企业的日常运作。他只是观察、学习,在幕后递送弹药,在局外摇旗呐喊。
直到2017年,小鹏汽车行至一个十字路口。这家由300人组成的小型车企,还没有营销团队,没有中台、后台,像一支打山头的游击队,想要冲入主流汽车的舞台,迫切需要一位领军者。
既有创业经验、又有人脉资源的何小鹏,在大家看来是不二之选。
但何小鹏一直很犹豫。
2017年2月,何小鹏的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了。就在何小鹏满怀欣喜地抱上儿子短短一两分钟后,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电话那头传来的是GGV纪源资本管理合伙人、老友符绩勋急切的声音:汽车这条赛道已然开启,倘若你不奋勇闯入,过两年这个窗口就关闭了。
不造车就后悔,类似这样的说法何小鹏其实已经听过无数。但这一次,他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突然对这句话产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他想,如果有一天儿子问“爸爸是做什么的”,他希望有故事讲给他听,让他觉得爸爸很酷。
一个新生命与一通电话,就这样改变了一个40岁仍然想要很酷的父亲接下来的方向。
智能也疯狂
“创业一轮回,苦辣酸甜咸,归来仍是少年……新轮回,终点亦是起点。颠覆自己,享受出发。”
2017年8月22日,何小鹏发了一则朋友圈,宣告从阿里离职。一周后,他正式成为小鹏汽车董事长,开启了二次创业的征程。
在新的造车浪潮初期,空气中弥漫着狂热、迷乱的气息,无数热血的故事和无数光鲜的PPT,使得超300家造车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对何小鹏来说,最好与最坏的时代正在向他奔来。
然而,第一辆即将上市的汽车,却并不令何小鹏满意。爱惜羽毛的他,决定延期上市,回炉重造。

他主导了这个疯狂的决定。在2018年,小鹏大概生产了1000台第一代汽车,并几乎全部交付给员工使用—进行密集的“人肉测试”,以发现潜在的问题,不断地进行迭代。
这是一个代价高昂的决定,意味着,4亿多的真金白银化为虚无,4年多的研发光阴被遗忘了。
在中国汽车产业亟待升级转型的2018年,小鹏推出了首款量产车型G3。它一诞生就以“智能驾驶”的姿态冲向市场,尤其是自动泊车功能,一键解决了困扰无数人的停车难问题。
作为小鹏汽车开山之作的G3,不仅完成了让这家企业“活下来”的艰巨任务,而且让“智能化”三个字成为了小鹏汽车的标签。
但随之而来的2019年市场急剧恶化,汽车行业无一幸免地驶入了幽暗的隧道。李斌说,蔚来已经在ICU里面。小鹏的情况也不乐观,何小鹏形容自己不过是在ICU的门口徘徊,随时准备进去。
处处都要开销,研发、设计,工艺、工程……处处的开销已经难倒了大批车企,但钱还在继续烧。何小鹏四处奔走。人人都知道他在寻求融资,却没有人相信他能够成功。
等到何小鹏终于融到4亿美金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半是自掏腰包。
而即便有了4亿美金,一旦扔进造车这个无底洞,何小鹏感叹“也只够维持6个月”。
“信心比黄金重要。”五年后跟南风窗回忆起这场生死战,何小鹏语气淡然。
紧随其后发布的系列产品,获得了亮眼的成绩,让小鹏汽车的投入看到了回报,也坚定了何小鹏的信心。他在2024年小鹏成立十周年的发布会上也再次强调:如果要选一个标签代表小鹏,那一定是“智能驾驶”。
令何小鹏意想不到的是,在市场验证并通过了小鹏的系列产品后,高光之下的小鹏汽车,阴影也被拉长了。
壮士把头都断了
一场原本怀着强烈的信心与殷切期待的小鹏G9发布会,被一轮又一轮批评声淹没。
2022年9月21日,小鹏G9上市的当晚,大量退订涌来,何小鹏即刻察觉到事态的凶险。第二天上午,他召开了一场媒体沟通会,明确表示会尽快去推动问题的改善。事后,何小鹏回忆起来也叹气,自称是“壮士把头都断了”。
一直以来不管有多大压力,都能安然入睡的何小鹏,在这个沟通会的头一天,罕见地难以入眠。失眠的夜里,周遭陷入死寂,何小鹏的心却是滚烫的。
G9的危机是一面镜子,不同的是,这面镜子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它可以照见事,让人看到潜伏在海平面下充满隐患的冰山。另一方面,它可以照见人。面对汹涌的批评声,何小鹏发现,连核心团队中都有不少人认为是水军在捣乱,而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及时自我反省。
组织出问题了—何小鹏意识到,若不向内改革,小鹏这艘船很快将撞上冰山。
彼时的小鹏虽然已是上市公司,庞大的交付和漂亮的营收都在向外界传递优等生的讯号,然而深入观察其内部就会发现,研发、产品、营销等部门存在脱节。还有媒体援引经销商的说法称,小鹏汽车的直营体系与加盟体系之间互相抢单,内耗严重。
目标分散,缺乏沟通,各自为战,这样的后果可想而知。不仅如此,后来大众与小鹏达成合作,大众CEO拆解了G9的物料清单后,委婉地告诉何小鹏,车是出色的,但很多零部件成本存在优化空间,最高空间达25%。
G9危机后,何小鹏开始在公司内部掀起一系列大刀阔斧的变革,并称之为小鹏的“二次创业”。
经济学中的“木桶理论”,自此渐渐地成了何小鹏强调的方法论。它与何小鹏在互联网时代习得的“长尾理论”截然相反。在汽车这个制造业里,智能化这块长板即使非常长,但任何一块短板皆可能波及汽车的系统性优势。
如何补足短板,何小鹏从自己的身上开始检视。
2022年10月,小鹏汽车建立了五大虚拟委员会和三个产品矩阵组织,何小鹏亲自担任产品和战略委员会主任。与以往不同的是,一向关注技术的何小鹏,开始关注技术以外的各个环节,那些内容陌生甚至不懂的会议,他也去旁听。
何小鹏感到,自己过去不是一个合格的掌舵者,单单热衷于对技术侃侃而谈,不喜欢盯着运营、 经营等事宜,而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企业家了。
南风窗记者注意到,在何小鹏办公室的会议记录板上,有几个关键词尤为突出。它们是,组织、效率、经营、价值。
若论组织重塑,杰克·韦尔奇称得上是企业家中的传奇人物。何小鹏把一张“杰克·韦尔奇管理哲学”的海报,贴在他办公室深色书柜的侧旁。
那张海报上既有杰克·韦尔奇关于管理的十几条提示,也有失败典型案例的总结。很显然,有这样一个“全球第一CEO”日夜在旁的提示和督导,何小鹏要对小鹏汽车进行组织重塑,他知道该从哪颗螺丝拧起。
伴随着组织调整,小鹏汽车也接连发生了多次重大人事调整,尤其是高管的变动。他们中多数是为小鹏打下江山、把企业从0做到1的人物,然而在变革的过程里,有人失落、有人挫败、有人被淘汰。
小鹏的高管从早期的12名,骤减到只剩2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