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外的孩子,独自长大
作者: 祝越人无法避免被自己的家庭塑造。而当父母入狱,家庭随之崩塌,孩子要如何长大?
即使依旧拥有双亲,他们还是慢慢失去一个“家”应有的一切:陪伴、爱与安全感。取而代之的是生存压力、闲言碎语,还有外人异样的眼光……有人要面对父母的突然消失,从此失去家给予的“天然后盾”;有人职业发展受限,必须不断考虑新的方向;有的孩子没有了监护人,流落街头、走上犯罪道路,甚至死亡。
这个群体隐秘,但重要。2019年,民政部、司法部等十二部门联合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将事实无人抚养的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纳入保障范围。这意味着,因父母服刑而失去监护人的孩子,能够获得相应的生活、医疗及教育等保障。2024年10月,民政部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全国共有41.4万名事实无人抚养儿童被纳入保障范围。
更多的孩子并未成为“事实孤儿”,也同样经历了家的坍塌。父母服刑带来的断裂刻进孩子的命运里,即使等到出狱那一天,也再难扭转。
可生活还在继续,失去家的孩子仍要尝试重建自我。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想要从阴影里挣脱,成为“独立的个体”。有人在包围圈中逐渐迷茫、封闭,也有人在摸索中突出重围,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瓦解
11岁那年的夏天,一场变故彻底夺走了张立的家。
他记得自己那天醒得晚了,可天似乎还没亮。仔细一看,他才意识到自己家的窗前站满了人,里面还有警察。一个警察说了一声:快去给孩子抱出来。有人进来抱他,张立一回头,看见屋里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
刚起床的张立还很懵。他没看清地上的人是谁,有人告诉他,“你妈把你爸杀了”。张立完全不相信,混乱当中,他还想找妈妈,但已经找不到了。
张立再次见到妈妈已经是一个多月后,在辽宁开原的看守所里。因为长期的家庭内部矛盾,张立的妈妈在深夜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而张立至今不了解她此举的具体缘由。他只记得,看守所里,妈妈一下子老了很多,家人见面只剩下了哭。
一夕之间失去双亲的张立被交给爷爷抚养。生活条件与过去迥异,“饭都吃不饱”。
家人入狱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地震,即便孩子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也能切肤感受到它引发的震动。
不少孩子完全不知道家人进了监狱。刘颖就没有告诉儿子实情。2023年10月,她的丈夫入狱时,儿子铭泽8岁。孩子爸爸离开后的那个周一,铭泽放学后,是刘颖而不是爸爸接他回家,回到家,铭泽也没有看到爸爸。爸爸去哪儿了?刘颖向铭泽解释,爸爸接到紧急任务,去国外出差了。
在谎言的保护下,一切似乎维持着原样,爸爸只是去了远方。但从细节处,“家”开始瓦解。
铭泽不能打电话给爸爸,只能等待爸爸的来信。一年之中,爸爸的电话打来了两次,铭泽都刚好不在家,来信也不定时,有时候一个月三封,有时候两个月也没有一封。铭泽把很多问题抛给刘颖,为什么不能给爸爸打电话?为什么爸爸的工作没有工资?刘颖必须不断圆谎:爸爸的工作在海上,经常没有信号,即使赚到钱,也不能马上打给家里人。
爸爸在信里说,他要绕地球一圈,然后就会回家。刘颖看到,每天到家,铭泽不会马上进电梯,而是绕去检查信箱,他也经常摆弄家里的地球仪,研究爸爸现在到了哪儿。
一年以后,铭泽第一次和爸爸通了视频电话。聊天只持续了5分钟,爸爸看上去胖了一点点,还说自己已经在戒烟了—过去一年里,铭泽常常在信里叮嘱爸爸不要抽烟。
孩子不知道的是,视频画面里提示的不能录屏、拍照的字眼,还有爸爸身后偶尔一闪而过的囚服身影,都让父母二人感到紧张。视频里,爸爸只露出一个头,还拿着一个老式话筒,铭泽第一句话就问,爸爸为什么剃了光头?爸爸马上解释说,工作的地方太热,每个同事都剪了光头,方便洗澡。
父亲的缺位,同时带走了孩子习以为常的生活。刘颖常常听铭泽提起爸爸,接铭泽回家,他会比较父母两人的开车方式,吃饭的时候,他会说爸爸做饭很好吃。过去,爸爸经常陪铭泽一起玩,两个人相处得像兄弟,称呼彼此都是叫小名。现在每次看到好玩的东西,铭泽都要让刘颖拍照寄给爸爸,有什么想做的事,他总会补一句,“等爸爸回来先”。

孩子能够察觉到,家可能不会再完整了。刘颖注意到,在街上看到别的父母带着孩子玩,铭泽会蹲在原地,向他们投去沉默的注视。有一次,铭泽问刘颖,会不会跟爸爸离婚?因为爸爸一直不在身边,感情就会不好。他还说,自己有选择困难症,要是父母离婚了,他两个都不跟,要去跟外公。
有的孩子同时失去了父母,开始在多个家庭之间漂泊。在这些“家”里,他们是外来者,也是边缘人。
周行的漂泊始于他5岁那年。那天他和父母一同出行,途中警察突然出现,把一家人带进了公安局。周行和父母被分隔在不同的房间,一个警察带着他玩,而他害怕得一直哭。
父母入狱后,他先是在北京,跟姥姥、舅舅同住,后来又去了山西,和爷爷奶奶、叔叔、哥哥生活在一起。在北京,舅舅没有工作,每天酗酒,发起酒疯来甚至会拿斧头砸门。他一直想赶走周行。而在山西,家里人最初对他也没有好脸色,他们都认为周行的父亲服刑都是他母亲的错,周行也因此成了撒气的对象,“我哥一开始对我态度非常差,老是说恨我妈,(她)怎么怎么坏”。
他也曾被家里人诬陷。当时,婶婶的手机打不了电话,她觉得电话卡丢了,一口咬定是周行偷的。他无法证明自己,着急得哭了出来。后来还是哥哥搞清楚,那个手机其实不需要电话卡,不能打电话只是因为没交话费。问题弄明白了,可最后婶婶什么也没说。
那时周行常常躲进自己的房间。他不敢出门,即使出门也不怎么开口说话,生怕说错了话就会被骂,见到人甚至都不敢打招呼。
另一些孩子可能完全失去落脚之地。最坏的情况下,他们流落街头,一度站在生死的岔路口。有三兄弟年幼时失去父母,年迈的奶奶也无力抚养,带着他们在草原上流浪,其中一个孩子被蛇咬了,差点死掉。另一个家庭的两兄弟则被交给爷爷抚养,爷爷年龄大了,只能种地维生,负担很重。两年多以后,爷爷去世了,当时才9岁的男孩早早地体验到了一种绝望:“父母都离开了,爷爷也没了,这咋整?”
当家庭破碎,生存的寒意过早地向孩子袭来,他们不得不提前背负这个重担。
重压
一个人服刑,意味着家庭失去了一个劳动力,剩下的人要扛起重担,兼顾孩子与工作。丈夫入狱之前,刘颖一家三口的生活虽不算富有,但她从不操心房租和孩子的托管费。现在,刘颖甚至要担忧吃了上顿没下顿。好几次,她身上只有十来块钱,但托管费还没交,房租也等着续上。次数多了之后,她几近崩溃。
经济压力传导到孩子身上。刘颖的眼里,儿子明显比过去更懂事了。有想玩的、想吃的,铭泽都会先问多少钱。有一次他问妈妈,可不可以去看个电影?知道价格之后,他马上又说不看了。附近新开一家餐馆,刘颖想等发工资了带孩子去“撮一顿”,铭泽也拒绝,撮一顿“钱就更不够用了”。他开始学会分享,托管老师奖励的零食,过去他都是自己全吃掉,现在他会留下几个,带回家给妈妈。
2024年10月,刘颖的前老板卷款跑路,跟着刘颖上班的铭泽,在她工作的店里目睹了警察上门,他知道,刘颖拿不到那个月的工资了。那段时间,刘颖在家都没有笑脸。一天晚上,铭泽问妈妈,是不是不开心?是不是害怕没有钱?他拿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他平时舍不得吃而特意积攒下来的零食,安慰刘颖说:“妈,不要不开心,我们吃点零食,你喜欢吃哪个你就吃,吃了就开心一点。”
孩子的懂事让刘颖心酸。铭泽才9岁,读小学三年级,刘颖知道,在他的年纪本不该这样。
而那些年迈的老人大都无力赚钱抚养孩子。有人只能带着孩子去亲戚家要米、要饭。周行记得,那时他会坐在姥姥的三轮车上,跟着她一起出去卖水、卖零食,有时候也捡点破烂。另一个孩子最窘迫的记忆是冬天,在东北,他给双脚保暖的方法,是往鞋底垫“苞米皮子”。
杨传文的家从村子里最好的变成了最穷的。过去父母在沈阳城里做生意,给农村的家里添置了电视、农用车和摩托车,这都是别人家没有的。1995年,父亲被杀、母亲服刑后,他和哥哥一年到头只能穿旧衣服,鞋子经常坏,脚趾头从里面钻出来。冬天的厚棉裤总是漏棉花,爷爷不会缝补,杨传文只能自己把洞口补上,“补完事过几天又漏了”。

后来,爷爷去世了,当地政府把杨传文两兄弟送进敬老院。那里的老人家有的疯疯癫癫,有的卧床不起,没有人看护,兄弟俩只能跟着大伙一起吃大锅饭,自己照顾自己。有些老人常年不洗澡,身上的虱子在屋里来回跑,也跑到杨传文的床铺、衣服上,咬得他浑身刺挠。
类似的经济困境普遍存在。2018年,由福建警察学院牵头,针对福建省18个监狱的调研结果显示,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家庭中,42.8%的家庭年平均收入在3000元以下。而在全国范围内,2013年全国妇联的一项调查显示,44.7%的父母服刑家庭的子女,每月生活费低于200元,72.77%低于500元。
生存问题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生活,有时也反过来动摇家的根基。
一个妈妈患上重度抑郁症,除了给孩子做饭,她几乎提不起兴趣来干别的。她尽量不在女儿面前表露情绪,可最严重的时候,她曾想过带着孩子一起自杀。那时女儿还不到5岁,但似乎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异样。有一天,她给女儿洗完澡,拿着吹风机吹头发,女儿突然跟她说:“妈妈我不想死,我想和你一起好好活着。”
刘颖也会忍不住向孩子撒气。生气的理由有很多,铭泽玩手机时间太长、漏了作业没写,或者是被老师批评,以前刘颖也会责骂,但现在她开始动手打他。有两次,她用上了藤条,铭泽身上被打出红色的痕迹,他很倔,从不开口道歉,只会默默站着流眼泪。
真正让她难以承受的,是独自抚养孩子的压力。为了赚钱,她不敢休息,常常工作到晚上八九点,周末也要带孩子上班。即使如此,现在的工作一个月也只带来五六千元的入账,而因为丈夫服刑,他们还背上了13万元的债务。与此同时,刘颖的朋友、亲戚,甚至父母都远离了她。
刘颖感觉太吃力了,压力已经大得透不过气,“(我)感觉好像已经养不活他,我也没有能力去教他”。
有一次气急了,刘颖要赶孩子走。“我不要你了,你爱跟谁跟谁,不要跟我了。”刘颖说完,铭泽在家里站了一会儿,真的开门走了出去。过了十来分钟,刘颖出去找他,看到铭泽一个人蹲在走廊上。刘颖把他拉回来,他哭丧着脸,没有流泪。
孤立与瞩目
在这些被动摇的家庭里,不再有人能分出余力,去保护幼小的孩子,他们必须独自面对欺辱。
邻居家的一个孩子,总是说杨传文“没爸没妈”。杨传文个性要强,把对方揍了一顿。那个孩子的父亲拿着扫帚找上门来,一扫帚就把杨传文打倒在地,又踹了他好几脚。8岁的杨传文无能为力,趴在自己家门口起不来。
周行尝试过向家里人求助。有一次,高年级的“混混”在路上抢走了他的帽子。周行回家告诉了爷爷,但记忆里,爷爷只是回他说,人家为啥只欺负他,不欺负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