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住执政党，尹锡悦期待翻盘

韩国长期实行“强总统弱政党”模式，然而在围绕总统尹锡悦命运的博弈中，除国会、宪法法院、检察部门、警方等国家力量之外，政党的身影同样突出。在尹锡悦去年12月14日被停职和今年1月15日被逮捕后，这一迹象愈加明显。

作为国会少数派的执政党，先是反对弹劾总统，随后要求总统退党，再是要求总统适时辞职，而在投票弹劾尹锡悦的党首韩东勋被迫辞职后，执政党又摆回了反对弹劾的立场。这就为尹锡悦“脱罪”奠定了政治基础。

被首尔拘留所编号“0010号”的尹锡悦，1月21日首次出席宪法法院庭审，全程昂然不屈。其律师团辩称，发布紧急戒严只是警示性质，布告令也只是形式，无意实际执行；指示逮捕、杀害政治人物的说法也非事实。1月23日和24日的庭审中，前国防部长金龙显认领了发布戒严令的责任；尹锡悦则提到，当金龙显拿来戒严令时，自己注意到其中的违规，将其予以暂时搁置。

尽管公调处将尹锡悦案 “移交”检察机关去起诉，试图另辟法律战场（首尔中央地方法院2月3日宣布，尹锡悦涉内乱罪公审2月20日开庭），但真正的判决要待宪法法院做出。后者从法理上，只是判断被国会弹劾的理据是否成立，并不裁决总统决策的政治动机是否妥当，而法官的个人判断又难免受到任职经历（被抽签指派主审总统弹劾案的法官郑亨植，是尹锡悦当初提名的）和最新党意、民意的影响。这或许是尹锡悦逆风翻盘的最大期待。

机缘“野合”

在遭逮捕之际发布的视频中，尹锡悦称公调处没有叛乱罪调查权，首尔西区法院没有逮捕令审查权，自己是为避免官邸内的流血事件才自愿响应非法逮捕程序。

1月19日起，尹锡悦被正式拘留（至多20天，检方两次申请延长羁押，被首尔中央地方法院驳回）。他在拘留所仍享有一定的总统安保待遇，却被切断了除电视和律师之外的信息渠道，直到1月24日才因案件移交检方而被解除“禁止探视”措施，并于一周后会见了总统府高级幕僚。

尹锡悦过去对执政党的掌控不强，执政时自行其是，如今短期内失去政界交流管道，不排除会造成执政党对其受审之立场的再度游移。公调处之所以一心要将其收押，也意在打击其运筹帷幄的能力，迫使执政党与之“切割”。

“党龄”仅三年多的尹锡悦，与国民力量党的关系并不深。在总统制国家，有些政党可能提名本党领袖为总统候选人，有些政党可能从党内外其他人士中提名。尹锡悦就属于后一类型。这些总统候选人最终能否当选总统，主要取决于选民在总统大选中的投票，而不取决于其是否担任政党领袖。

韩国总统选举有“选人不选党”的现象。为了迎合选民偏好，政党常常围绕一位具有极高民众声望的魅力型领袖进行合并、解散或更名，该领袖通常也会成为该党的总统候选人。例如金泳三、金大中和文在寅等，在成为总统前，均在执政党中拥有深厚根基，使得总统与执政党之间关系紧密，政党成为其坚实后盾。

然而，尹锡悦的情况却与众不同。他从未担任国民力量党的党首，与该党的关系更像是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尹锡悦在担任检察总长期间积累了超高人气，成为韩国第20届总统候选人的热门人选。当时，国民力量党内部缺乏在民望上能与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抗衡的人物，恰好尹锡悦的立场和政治主张与国民力量党较为契合，后者看到了尹锡悦的政治潜力，而尹锡悦也需要一个强大的政党支持其总统竞选，因此双方开始了合作。

尹锡悦于2021年6月29日正式宣布竞选总统，一个月后正式加入国民力量党，同年11月5日以47.85%的得票率当选国民力量党总统候选人。从时间线来看，这种合作更多是基于利益的考量，而非深厚的党派渊源和忠诚。

基于这样的特殊关系，在尹锡悦上台后，不稳固的总统与执政党关系开始暴露出诸多问题，双方陷入了相互博弈的局面。这种关系在韩国政体下，使得总统与执政党之间的力量对比更加复杂，尤其是在尹锡悦戒严事件后，执政党反复横跳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

刚而易折

在韩国特色的总统制之下，总统可以不完全依赖于执政党的决策团队，而是依靠个人的决策团队来制定和执行政策，因此其在多个领域享有较大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最能体现韩国总统可以不受执政党约束的是卢武铉，他曾向第17届国会提交公平交易法第二、第三修正案，该法案虽然被执政党议员反对，但最后还是通过了。尹锡悦上台后的种种措施和与执政党的复杂关系，也充分展示了韩国总统作为一个强总统的权力特征和政治影响力。

尽管韩国总统候选人需要获得所在政党的推荐，但总统的职位最终是由选民通过直接投票产生的，这意味着总统的权力根基主要来源于选民的支持，而总统在行使权力时，拥有较大的自主空间，尤其是在外交领域。

韩国总统拥有广泛的外交权，可以签署对外条约（尽管需要国会同意才能生效）。以尹锡悦为例，他上台后积极与美国加强合作，签署了一系列军事和经济合作协议，推动两国关系的进一步发展。然而，他的这一做法也引起了部分执政党成员的不满，他们认为其过于偏向美国，忽视了韩国的独立性。

在日常行政管理中，韩国总统可以相对自由地制定和执行政策，不必过分担心执政党的制约。当然，国会也可以通过弹劾等方式对总统进行制约，但这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和程序，不是轻易就能实现的。

在重大人事任免权方面，韩国总统也拥有自主权。韩国的国务总理由总统提名、国会批准，可不用对执政党负责，主要的职责也是相当于总统的行政助手。韩国总统上台后，在任命重要官员时，会选择与自己关系密切或者支持自己的党派成员。尹锡悦任内多次出现了任人唯亲的情况，例如在没有国会人事听证报告书的情况下，强行任命十余名高级官员，引发了党内争执和分裂，反对派认为其完全忽视了党内的意见和程序。

对于国会人事，韩国总统常常通过行政权力干预本党的安排。例如在2022年5月，尹锡悦与“政治掮客”明泰均的通话录音被曝光。其中尹锡悦曾表示，要让公荐管理委员会推举金映宣（她在尹锡悦竞选总统时出过大力）为国会议员补选候选人。这一行为引发了党内成员的不满，认为总统干预了党内对于国会议员候选人的安排。

除此之外，韩国总统还可以行使紧急戒严权，而无需执政党同意。在尹锡悦宣布实施紧急戒严之前召开的国务会议中，包括总理韩德洙在内的绝大多数内阁成员都反对实施戒严，但不管用。尹锡悦宣布紧急戒严令后，韩东勋（当时出任国民力量党党首才4个多月）表示，总统宣布戒严令是“错误的”，将与民众一起进行阻止。

去年12月8日，国务总理韩德洙与时任党首韩东勋发表了共同谈话。韩东勋坚持要求尹锡悦停止执行总统职务。在确认尹锡悦无意提前下台后，韩东勋等12名执政党议员在国会弹劾案表决中投了赞成票，由此在党内陷入孤立。韩东勋被迫在4天后辞去党首职务。

难以“切割”

国民力量党与尹锡悦的关系，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难以“切割”。

在总统选举期间，国民力量党借助尹锡悦“正义检察官”的形象，成功赢得了民心，助其登上总统宝座，自己也因此成为执政党。然而，尹锡悦上台后，执政党却难以驾驭他的个人野心。他依靠自己的班子治理国家，引发诸多争议。

在2024年的国会选举中，国民力量党受到尹锡悦的牵累，未能成为国会多数党，党内分裂严重。尹锡悦戒严风波后，执政党再次被推向风口浪尖，在时任党首韩东勋带领下，曾试图与总统划清界限，但鉴于朴槿惠被弹劾导致执政党分裂的教训（当时执政党背弃总统，部分党高层出走到了“国民之党”和“正党”），执政党主流最终选择了在国会中制约在野党，维护总统的权益。

从韩东勋准备与国民力量党割裂、转向反对尹锡悦开始，权性东作为亲尹派议员，在去年12月12日被选举为新党鞭，并在韩东勋辞职后代行党首职责。12月24日，曾任驻华大使、统一部前长官的权宁世，被选举为执政党“非常对策委员会”委员长（党的临时领导人），填补韩东勋空白，在非常时期带领执政党过问国政。

国民力量党开展内部整顿后，逐渐发力，多次帮助尹锡悦。如在12月17日，权性东援引韩国宪法第111条表示，拒绝承认代总统有任命宪法法院法官的权力，并且认为在野党在国会提名两名宪法法院法官，是在玩弄弹劾政治；对于首尔西区法院批准的逮捕令，他始终表示质疑，认为总统应当享有相应的法律豁免权和尊严，紧急逮捕令只能在毁灭证据或逃跑的可能性很大的情况下签发。权宁世也说，执行对尹锡悦的逮捕令是“不公正、越权”的，相关调查得在不抓人的情况下进行。

据报道，执政党已有30多名国会议员公开支持尹锡悦复职，现场指控共同民主党滥用弹劾。最新民调显示，尹锡悦现在的国民支持率达到其上台后的最高值，总统与执政党一起合作或许可以迎来新的转机。

展望未来，国民力量党可进可守。韩东勋作为党内小分支的代表，从尹锡悦出事后几乎一直站在尹的对立面，辞任党首后静待尹锡悦下台。权性东作为国民力量党的亲尹派，整顿执政党后与尹锡悦保持着微妙的关系，默默发力，或可与尹锡悦一起逆风翻盘。

擅长街头运动却不擅长法律战的共同民主党，前途则呈现“先喜后忧”的态势。去年12月3日事件的发生，使在野党看到了权力更替的曙光。在野党本想借此将尹锡悦拉下马，并为此坚持不懈、步步紧逼。国会通过总统弹劾案后，在野党依然不肯罢休，接着将作为“代总统”的国务总理韩德洙拉下马，并推动公调处先后两次强行闯入总统官邸，最终拘捕总统到案接受调查。

在尹锡悦连日来拒绝回答公调处一系列盘问后，公调处和警方以担心毁灭证据（尤其是有关总统保密通话的服务器记录）为由，继续扣押尹锡悦。公调处1月22日尝试对总统官邸和总统府进行扣押搜查，未能成功。

由于在野党逼迫得太紧，执政党反而收获一大波同情，民调支持率逐渐反超最大在野党；尹锡悦关于韩国当局被亲朝鲜政客渗透的阴谋论，也开始得到更多理解，致其支持率大幅反弹。这或许会推动总统与执政党通力合作，“以拖待变”，即便不能让总统复职，也要把共同民主党在下届大选中的“最大胜算”李在明拖到失去5年内竞选资格。

或许正如执政党临时领导人权宁世所说，“全国人民都知道李在明想通过提前大选掩盖自己的罪行，所以（共同民主党）支持率暴跌”，随着弹劾政局过渡到大选政局，对下一个权力者李在明的舆论审判正在启动。

（作者张建伟是华东政法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副教授；关欣怡是莫斯科国立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