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文,晚点再去扫花瓣
作者: 肖瑶13年前,张颂文在北京郊区租的小院里种下了一株榆叶梅,一种淡粉色、瓣似梅花、叶若榆树的植物。刚栽下时它还不及人高,光秃秃的,但生命力旺盛,北京最寒冷的季节,石榴树都冻死了,那棵榆叶梅却一直坚挺。
每年3月中下旬,榆叶梅也是院子里最早一批苏醒过来的,花先于叶。张颂文拍下来,发九宫格到微博里,满屏粉黛,让人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10天后,翠绿的嫩叶也冒了出来,微风拂过,花瓣零落一地。但张颂文通常会留几天再扫。
他总是设法让美多停留一会儿。
在张颂文数十年来结交的上百种花里,榆叶梅不算最起眼的。这个自称“最想成为植物学家的演员”,会为了一株异木棉而选择一家餐厅,也会专门驱车去青海看油菜花。2021年拍摄电影《革命者》的时候,白玉兰恰好开了,张颂文便同导演商量,让自己饰演的守常先生在白玉兰下读书。
20多年来,在外面拍戏期间,他总要种点什么。最近在江苏昆山拍戏,他在剧组休息室里养了一盆小金桔。
他一路爱花,亦俗亦雅,亦庄亦谐。
近些年,张颂文在自家院子里种得最多的是“千屈菜”,名为菜,实为花,开一串串紫色的小花,随处生长,花期漫长,“不管是阳光直晒还是阴暗的角落,好像都不影响它的生长”。
菜和花都是植物,但“种菜是为了肚子,种花是为了心情”。
其实,张颂文不完全是人们说的“在名利场写诗的人”,他从来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文艺青年,他更愿意俯身去感受土壤的颗粒、根茎的纹理。
2023年3月,46岁的张颂文出现在人民日报一支公益短视频《献给春天的演讲:扎根》里,他笑着恳请大家,不要将他不被看见的20余年视为凄苦,“只有根扎得越深,扎得越牢,有朝一日,我们会变成参天大树”。
那是一个典型的张颂文式的笑容—眼睛眯起来,泛光的眼神被吞进去。嘴角先浅浅弓开半个弧度,似乎提前为自己笑容带去的打扰说声抱歉,像半按快门的定格与预告,旋即所有五官都舒展开来,下垂的眼尾挤出岁月的痕迹。纹路也像花。
自然科学的生命逻辑,总是能概括张颂文内心深处的某些信念。他曾在 《天涯》杂志上发表的散文《火柴天堂》里写道:“你不知道哪颗种子长出的树最好,只有悉心对待每一颗,就算有的永远烂在地里,你终究会收获一片树林。”
花叶是果,而不是因。生活与热爱是因,名利却也不是果。
要采访到张颂文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你去偷他家的花,他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
树犹如此。在这方面,“大器晚成”的故事也许终有某些相似之处,张颂文也许深明此意,不混芳尘。
只不过,他总愿意做那个晚几天再去清扫落红的人。
无 声
但得承认,要采访到张颂文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你去偷他家的花,他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
不仅在2023年,近一两年来,他都没有接受任何文字媒体专访。你不仅难以在特稿里找到他,也难以在任何娱乐和商业活动里找到他。2023年,找上门来的商务合作铺天盖地,最后他只接了3家。
不拍戏的日子,张颂文过着熟悉的旧生活,会花好几个小时买菜做饭,看星星和晚霞,养花草和猫咪,把桃核做成盘串,从夏天到秋天,盘出了包浆。
人到中年,忽然成为“顶流”,可以看到更远、更开阔的风景,但也时刻承受着外界无处不在的凝视与窥探。
从2023年初网上传开的那句“查查张颂文,不像演的”开始,张颂文确实一直被“查”着。网友翻出关于他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言论,他的“黑料”……找了好几个月,最后,人们在K歌软件上发现了张颂文的账号。
过去两年,他上传了一些歌,偶尔音不太准,但都感情饱满,落落大方。
于是网上出现一句善意的调侃:“张颂文唯一的黑料在‘全民K歌’里。”
其实,他在小时候拥有过很漂亮的童声,还常常代表母校参加合唱团到处演出,拿过很多奖。直到初三那年的一天,他变声了,那副备受称赞的嗓音永远离他而去。
2020年的一天,张颂文在微博粉丝群里和“你们叫粉丝但我称之为朋友的人”聊天,他鼓励大家,“在疫情期间做一件平时想做又不敢尝试的事情”,结果被反问:那你敢不敢唱首歌?
于是,他下了个软件,开始录歌,上传。
2023年11月,一位心情低落的网友在张颂文微博下留言,直言自己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张颂文回复对方:“我的演唱会你不来了吗?”
他当然不可能开演唱会。这份无期的邀请,因而成为他抛向所有失意者的幽默的温柔。
2023年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张颂文在参加电影《志愿军》一场上海路演时,对满座观众说:“……毕竟,花无百日红……网友和影迷们,能不能给我们一点耐心和时间,让我们用作品来陪你们一起变老,一起长大,好不好?”

“用作品陪你们长大,变老”,这话,他在2019年的微博里讲过,后来也不止一次表达相似的意思。
今年4月,电影《不止不休》路演期间,张颂文也在微博里反思“路演”这一形式。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常见流程,高呼、尖叫、“打call”……文字到最后忍俊不禁:“每次我都觉得很好笑,你以为观众傻啊,真不好看走出电影院照样在朋友圈骂死你电影。”仿佛能听见他的语气里,那种南方人带着湿润的笑意。
他与观众之间隔着一个个角色,他自己与角色之间,也隔着一段彼此心照不宣,也只有他们自己能拿捏好分寸的微妙距离。这是张颂文对角色与观众抱持尊重的一种方式。
他恳求,让他待在角色里,待在一定程度的神秘和另一种程度的亲切里。
不过,从2023年开始,似乎很多事都不再能自控。
慢一些告别,慢一些走进花路,慢一点又怎么样呢?等待和迟到也有风景,他岂会不知。
今年,张颂文分别在春天和秋天两次进组。第一次是福建南平,每天都有粉丝来看他拍戏。杀青那天,几十号人等到凌晨4时。
夜色里,张颂文走下车,高举手机里滑过的“谢谢你们”的亮色字幕,朝着自己面对的三个方向,分别深深鞠了一躬。
他还是用恳切的语气拜托大家:不要大老远赶来看他拍戏,不要耽误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等待作品和角色,他们会相见。
10月,在江苏拍摄另一部戏时,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粉丝有增无减,每天两次在拍摄基地门口等张颂文上下班。
有主播从2月份就开始跟播他的行程,张颂文知道,信息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但每天两次进出拍摄地,他依然提前老远打开车窗,放慢车速,迎接大家的热情和镜头,面带微笑,双手合十以示感谢。
2021年的演技类综艺《我就是演员》里,张颂文对明星学员提出建议“:我发现你们的粉丝都很辛苦,他们会在门口这样等,你们上车的时候走慢一点点,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吧。”
等他来到这一天,他就是这么做的。慢一些告别,慢一些走进花路,慢一点又怎么样呢?等待和迟到也有风景,他岂会不知。
有时候人多了,车在路边停下,张颂文挨个给大家签名。无数只印有“P”字样的杏色帽子递进车窗—那是他自己戴了很多年的一款阳帽,当时买的时候9.9元两顶。今年,同款帽子的联名重制版,被粉丝当作喜爱张颂文的标志。
几个月前有一次,有粉丝自称从很远的城市跑来见他。张颂文给对方签了帽子,谁知转手就被卖到了网上,标价好几百。
后来,张颂文一边签名,一边恳请粉丝:“求求大家,以后不喜欢了,扔了它,别卖了它。”
2020年的纪录片《我和另一个我》里,张颂文通过菜市场一位卖菜大哥发出感悟:“人生就是这样,摇摇晃晃走到了一个位置,可能发现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样。”

20多年来,他太习惯位居边缘的位置,也太能体会每一个在场景里不是主角的人。47岁这年,忽然被流量推到一个位置,被瞩目、被期待,被概括和揣摩,这种滋味有些陌生。
只不过,因为某种自觉性,期待从来伴随着警惕在他心中生根。越是接近那个位置,越要用力踩在地面上。
2023年的张颂文,身上穿的还是10年前的T恤。他会把片场捡到的废弃竹条拿回家晾衣服,也会跟保洁阿姨学擦窗户的绝招。微博里最多的,还是花花草草。
不过,如今,除了正式场合,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戴着那顶“P”帽。他用岁月作借口:为了掩饰越来越稀疏的头发。
根
2023年9月,张颂文从张艺谋手中接过了首届四川金熊猫电影节颁给他的“最佳配角奖”。颁奖结束后,他直接从成都飞到香港,带着奖杯去前经纪人赵玉德的墓前,同老朋友分享这个好消息。
7年前的一天,赵玉德第一次向张颂文坦露窘境,称自己快没钱交房租了,“你能不能为我努努力?”他劝张颂文,其实也可以适当放宽范围,多接一些戏。
彼时,张颂文已习惯多年在挑剔中坚持一些东西。自己喜欢的,导演不要他,找上来的,他自己不喜欢,“在选择和被选择中前进”,这就是演员。
最困难的时候,冬天甚至没钱烧煤。张颂文在北京家中缩成一个球。可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是拒绝了一部自己不喜欢的剧。他同好友周一围讲:“我冷死都不会去拍。”
多年后的一次访谈里,周一围聊起那个刺骨的冬天:“我们缺的是煤吗?我们缺的是在寒冷里能坐得住的这颗心。”
但2016年那天,听罢赵玉德的话,张颂文一口气给自己接了4部戏。其中就包括后来让他被更多人看见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一年,他刚好40岁。
可这一年还没过去,赵玉德就在张颂文家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他们共度了最困难的8年,却没能一起迎接就要开始好转的未来。
20多年来,所有在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人、事和情,张颂文悉数记在心底。后来,人们惊讶于他强韧的记忆力,他能记得好久好久以前的人和事,那些像电影一样细腻而短暂的镜头,在他脑海里印成底片。
其实他靠的也不都是好记性,更多是真感情。
演员林家川是张颂文的多年老友兼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常常一起跑剧组。2002年夏天,他们进入一个大连的剧组,但都不是做演员,张颂文做执行导演,林家川做场记,就是干杂活儿。
“颂文哥,你说,咱们是不是当不了演员?”“我其实听见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天,拍海滩上的戏,风很大,两人光着脚帮忙搬道具。看着其他演员陆续收工离开,林家川扭头问张颂文:“颂文哥,你说,咱们是不是当不了演员?”
张颂文在大风里弓着腰,似乎没听见,林家川也没再问。
多年后,林家川差不多都快忘记了那个下午,但张颂文还记忆犹新。“我其实听见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20年后,两人一同演了《狂飙》,一剧爆火,许多朋友来恭喜林家川。喜悦与惶恐交织中,张颂文给他打来了电话,聊了聊平淡的家常。
张颂文的稳定感,一下子把林家川“拉回地心引力里了”。20多年的等待与共苦,让他们都有着对生活如常甘之如饴的信念与踏实感。
今天,张颂文有句为人称道的话,“我这20年,不是一晃而过的20年”,那些所有在生命中踩出痕迹的力道,刮落树叶的劲风,层层累加在做演员的20多年岁月里,不仅作为结茧存在,更铺就他理解与尊重生活的种种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