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山西区委书记的忧思与奋发

作者: 施晶晶

一个山西区委书记的忧思与奋发0
远处密密麻麻的风电机、光伏面板与古塔构成朔州的独特风光(图\刘志伟)

和郝云聊天,你很容易就忘记他是个区委书记。

听他分析欧洲碳税对跨国企业的影响,说能源革命势不可挡的时候,他看起来像个学者;当他稀松平常地提到“光电转化率”,解释“源网荷储”这类专业词汇,或是“单晶硅淘汰多晶硅”这些行业趋势,他又有行业专家的范儿;下一秒,他开始计算产值、税收,活像个会计;一会儿他又借来哲学问题:我是谁,我要去哪儿,我怎么去,解释他对朔州市平鲁区能源转型的考量。

他说自己可没法和专家比,眼光没有领导高,“咱们是个施工队,我就是个包工头,干点具体的活”,只是那些他觉得重要的事,他愿意学,然后“自己琢磨去”。

这个土生土长的山西汉子,有着北方人的热情,又有山西人的质朴和直爽。这一点,王志看得更清楚,他曾在郝云当区长时当过副区长,是郝云的副手,现以区委常委兼宣传部长的角色和郝云共事。他说郝云是个急脾气,“喜欢快,上午安排个事儿,下午最起码要看到你动起来”,手底下的人没少挨批评。

这些时候,定格在会议新闻照片里、那个略显脸谱化的平鲁区委书记郝云,才还原成一个鲜活可感的基层主政者。

在中国,区委书记成千上万,而人口仅15万、通往省会太原的列车以K字开头的朔州平鲁区也并不显眼。但2023年7月,平鲁区政府签约三一集团,成功拉来了这家世界500强企业在平鲁投资建厂,制造单晶硅光伏组件,布局新能源产业。

这次牵手并不容易,同期向“三一”伸出橄榄枝的另有多个城市,其中甚至开出了比平鲁更优惠的条件,但“三一”最终选择了平鲁。从第一次见面到签约,再到配套建设、投产和达标,历时仅4个月,连身经百战的三一集团轮值董事长向文波也很意外,称之为“宇宙速度”。

旁人眼中,拉来世界500强的新能源项目称得上是政绩,又有实实在在约3亿元的年税收,但郝云显得很冷静:“当前一期5GW(GW功率单位,1GW=10亿瓦)的规模对三一来说还太小,对我们来说也不大。”这是一次牛刀小试,双方合作还有更大的想象空间。

只有明白郝云在意的事,才能理解他衡量“大小”的尺度。

平鲁区有着中国最大的露天煤矿,无论产业、税收、就业都高度依赖于煤炭,40年来,一煤独大的格局也留下了许多后遗症。在这个意义上,平鲁是山西的缩影,而积极争取三一、布局新能源产业背后,郝云真正焦虑和想要解决的,是一个直戳痛点的难题:“如果没有煤,我们还有啥?”

“深度了解一下朔州和平鲁吧”

一架专机落在山西大同的停机坪,三一集团轮值董事长向文波走了出来,在地面等候的郝云跟着朔州副市长刘亮迎上前去接待,之后他们驱车2小时,直奔朔州平鲁区的硅基产业园去考察。

这是2023年5月8日的一个场景,而平鲁区和三一集团的招商引资合作就从这里开始。

当时,向文波带队为三一集团首个单晶硅光伏组件制造项目在全国考察选址,平鲁区争取到了一次机会。但项目能不能在平鲁落地,当时的郝云也没底:“其他一些地方开的条件比我们优惠得多,和一些省会城市相比,区位优势、交通人才优势,咱都比不上。”

吃完晚饭,送向文波回酒店休息,已是晚上10点。郝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开了向文波房门寒暄了一会儿,再次表明招商引资的诚意:向董事长,深度了解一下朔州和平鲁吧,我们在发展光伏产业上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虽然得到向文波“我们认真考虑”的答复,郝云心里仍在打鼓,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又碍于“第一次见,深的东西也没法再说了”。

郝云是个急脾气,“喜欢快,上午安排个事儿,下午最起码要看到你动起来”,手底下的人没少挨批评。

回到家,郝云只觉得“心里面不踏实,就这么看看肯定闹不成”。夜里1点,他编辑了一条微信,总结了三一落地平鲁6个方面的比较优势,发给向文波,再作争取—但能不能说到点上,这些优势是不是三一需要的,非常关键。

事实上,过去2年,朔州市委书记姜四清就曾召集干部开会,专门分析朔州和平鲁的比较优势,实战就在这一瞬间。

第一条优势里提到,平鲁有大量可以做光伏的土地,是太阳能资源二类地区,能提供充足的绿电。绿电是个新概念,它说的是电力生产过程中,二氧化碳排放量为零或趋近于零,在中国,绿电主要来自太阳能和风能。郝云相信,对三一这样的国际化企业,绿电太重要了。

“随着全球碳税的陆续实施,今后没有绿电、没有绿色能源,对我们企业出口的影响太大了。”郝云举了个例子:从2024年1月1日起,所有的货运轮船,如果烧的不是绿色甲醇这类低碳燃料,就不能在欧盟国家的港口靠岸,要用人家的低碳货船把你运进去,并支付高额费用。

碳税已经对国际航运产生了直接影响,今后它延伸覆盖到进出口产品上,是可以预见的。

郝云告诉南风窗:“姜四清书记在规划产业园的时候,我们已经深刻认识到,将来中国产品走向海外,除了技术升级、产品升级外,是不是拿绿电做,同样至关重要……中国也在推绿证(绿电的电子身份证),如果没有绿电、没有绿证,中国的产品出口,关税就高了,这是最核心的问题……有了充足的绿电,三一在平鲁落地生产出来的产品,走向全球都比别的光伏产品更有竞争力。”

郝云给出的第二点比较优势,是平鲁有稳固的工业电网。说起这一点,郝云的语气里突然有了更多底气:“这是我们40年能源开发留下的最好的家底。”

制造业用电需求大,单就制造光伏组件中的“拉晶”环节就是耗能极高的“电老虎”,而背靠平鲁,稳固的工业电网是产能和品质的保障,可以避免电力不足遭遇“拉闸限电”的风险。

郝云相信,绿电和工业电网指向三一的核心利益,是平鲁最能打动三一的优势。

凌晨1点,消息发出后,郝云才发现向文波也没睡,一条微信弹了回来:收到了,我认真研究一下。

第一次接触下来,郝云有种预感,向文波是干事的人,工作效率高。尽管没有得到更确切的承诺,郝云还是让区里面把总结的6点优势,捋出更详尽的材料,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准备很快派上了用场,因为三一带着更大规模的决策层和高管团队来了。

一场直奔核心的对话

郝云看得出来,三一很慎重,6项优势“都是真的一项一项看完了”。这回,向文波释放新的积极信号:咱们把这个项目往“成”的方向做。

但招商引资不是单靠企业投资建厂那么简单。倘若推进,平鲁需要提供产业配套,包括改造厂房在内,最少得花1亿-2亿元,而三一毕竟是跨界来做光伏,还是个新入局者,如果后续烂尾了没干成,这钱可就白花了。郝云也担心,犹疑的时候,他也闪过“要不就不干了”的念头。

但当向文波表明,现在是全球第四次工业革命和第三次能源革命窗口叠加期,这个时代机遇,三一宁可犯错也不能错过,要进行第三次创业和转型,又点出经过十几年的开发,海上风电的建设成本越来越高,中国能源革命下一步大力发展的是光伏。郝云意识到,要抓住眼前的机会—因为三一和朔州平鲁的目标及方向是一致的。

郝云告诉南风窗,2年前,朔州为寻求产业转型,在平鲁规划了硅基产业园,而硅基材料应用有两个方向,一是光伏组件,二是电子级的芯片。市委书记姜四清的判断,光伏更贴合平鲁“能源基地”的角色属性,以及从高碳的煤到低碳新能源的转型需要。

即便有此基础,世界500强的实力和声誉也不是虚的,但项目风险不能不控,其实朔州这边也在评估。

也是见了面之后,郝云才清楚,以制造挖掘机、重卡闻名世界的三一,10年前就盯上了新能源,是风电领域的后起之秀。此外,三一早在3年前就低调投产了光伏项目的中等规模试验生产线。

三一集团副总经理、三一朔州项目组组长胡大成告诉南风窗:“三一在中试线上投资了4亿-5亿,直到完全生产出合格的产品,从质量、性能、供货,都能达到一流水平的时候,我们才把它投放到市场上去。”他们盯上的入局时机就是2023年。

凌晨1点,消息发出后,郝云才发现向文波也没睡,一条微信弹了回来:收到了,我认真研究一下。

但这些过往经验还不足以让人安心。“我们第一次接触三一的时候,就问你现在走的哪种技术路线,光电转化率是多少?”这是一个内行的问题,郝云以此判断三一光伏产品的行业竞争力和企业的制造实力。往深处聊,比起三一生产的光伏面板,用来制造单晶硅棒的拉晶炉才是它的核心竞争力,重要性就像光刻机之于芯片,由三一自主生产,用的是自研系统。

郝云还捕捉到三一的需求,光伏行业开始洗牌,三一需要快速进入市场,把它的优势产品转化成市场产品,把别人洗出去、自己留下来。

招商引资不是光有土地就可以,还依赖于道路、电、暖气、污水处理等配套设施,是一项系统性的工作,可对企业来说,效率和时机很重要。“让企业等上两三年甚至更久才配套好,企业不要说抢占市场,直接就把人家拖死了。”郝云说,恰逢其时的是,平鲁又为三一抢占市场提供了时机上的助力。

2022年,尽管有疫情影响,朔州和平鲁区如期推动产业园的基础设施建设,他们给运输材料的车辆“开绿灯”,司机不下车,卸了货就走,用变通的方式,推进施工。郝云很干脆:“不能停下来等或者看。”

结果证明,事在人为,很多功夫是下在前面的。

深度考察平鲁之后,郝云明显感觉向文波有了兴趣:“他认为我讲的没有一句是虚的,比较实在,都是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和他们产业契合度很高。”胡大成也感受到,朔州和平鲁对新能源的认知很深,让双方迅速达成了共识。

合作出乎意料地顺畅,郝云道出他的心得,招商引资最怕出现“鸡同鸭讲”的现象:“想让企业落地,不光是态度要诚恳,还要清楚制约这个项目发展的关键要素是啥,如果不知道这些要素,企业给你反馈出来了,你又听不懂,也不知道对他有多重要,你就没法把它当成主要问题来解决,很可能第一影响项目的进展,第二影响企业投资的信心。再诚恳的态度,你了解不到他真正的需求,也没法深入交流。”

回顾双方合作牵手的过程,郝云和胡大成用了“找对象”“谈恋爱”来打比方,而两边签约领“结婚证”的那一天,显得特别平静。

在平鲁区政府的会议室里,3人的见证下,两边签了约,没有仪式、没有摄像机,一切都很低调。至于郝云,盖完了章,“自己高兴了两天,就张罗着干活了”。

挥之不去的“20块1毛钱”

在三一走南闯北20多年,胡大成和不少地方官员、干部打过交道,他知道地方都想借招商引资谋发展,但在朔州和平鲁,他看到一种不多见的危机感,看得出郝云“很焦虑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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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伏面板

朔州是山西的能源大市,2022年的煤炭年产量约2.2亿吨,光平鲁区就承载了约1.1亿吨,跟全国Top6的安徽全省煤炭年产量相当。平鲁的产业结构也是典型的“一煤独大”:农业占比不足2%,二三产业都和煤炭紧密捆绑,不仅运输车队靠拉煤生存,酒店餐饮服务业也依赖于煤炭生意。

“如果没有煤,我们还有啥?”郝云不留余地地把自己逼到墙角,“谁也不要骗谁,不要说我们有每年1亿吨的煤炭,抛开这个不讲,我们除了煤还有啥?”

如果按照每年1亿吨的煤炭开采速度计算,平鲁区统计公报披露的煤炭资源储量还能支撑约70年,但留给平鲁转型的时间远没有这么宽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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