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营火箭,冲上云霄
作者: 朱秋雨
2023年最后一个月,中国火箭的发射表上多了一串陌生的名字,它们不再是我们熟悉的长征系列,而是“谷神星一号”“朱雀二号”“双曲线一号”……
这些五花八门的火箭成功入轨了不说,它们还干成了许多过去没有发生的事:2023年12月9日,“朱雀二号”液体火箭在天空留下蓝色气体尾巴的同时,瘦长的箭身顺带印上了红色的广告。那是盲盒商家泡泡玛特的logo以及它的最新手办的名字。
让这些新气象发生的,是年轻的中国民营航天公司。
2014年起,我国开放民间资本搞火箭、造卫星,终于在七年后迎来爆发期。2023年,5家民营火箭公司先后成功向近地球轨道发射13发火箭,同时,多个卫星公司也开始走向商业化闭环。
这让许多人欣喜地形容道:2023年,是中国商业航天元年。
真是如此吗?
不妨以商业航天的“先驱者”SpaceX做个参考。SpaceX成立9年,经历数次失败后,“猎鹰9号”才在2013年首次成功发射;又过了5年,SpaceX才向世界证明,“火箭可以做回收,低成本可以做航天”的思路是正确的。
相比之下,作为“后来者”的中国民营航天已经结出了硕果。不难看出,中国民营火箭助推中国航天事业进一步走向了市场化、产业化。
但不同于其他商业领域的是,航天事业是一条长周期、高风险、高投入的冒险赛道。三位商业火箭公司创始人都不约而同地告诉南风窗,当下,国内商业航天公司有各自的发展思路和技术,还未到高下立见的时候。用星际荣耀联合创始人何光辉的话来说,中国商业航天在没有实现商业闭环和产品成熟之前,“都还在吃奶的阶段”。
好消息是,这是一个冉冉升起、充满活力的行业。
2024年的第一个星期,坐在北京城南四环外的办公室,曾在体制呆了20年的何光辉说:“(即使)我现在还是三五岁的小孩,我也要当主导者。不是说要当中国航天的主导者,而是代表中国成为世界航天发展的一种力量。”
他补充道:“这才是商业的意义。”
跳出体制后
2020年12月,百度贴吧“航天吧”有这么一条热帖:“‘神舟七号’发射之际,陕西勉县一中87级校友、现任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总体设计部总体室主任的彭小波为祝贺母校建校70周年,赠送了运载神七的长征二号F型火箭模型。近日,勉县一中举办了规模盛大的航天展览活动,并向全体师生转播了神七发射盛况……”
帖子最后写道:“这是2008年的新闻。现在,他是星际荣耀的总经理。”
帖子发布这一年,正值商业航天看到希望的年份。不少投资机构将中国的商业航天分成两个阶段。
2015—2020年,商业航天公司在国家政策放开后成立,但都处在技术摸索期,盈利模式并不清晰。直到2020年9月,一个消息传来—中国以“GW”为代号,向国际电信联盟申报了12992颗低轨卫星星座。
这意味着,商业航天市场终于有了明确方向,今后,围绕中国星网的组建与火箭发射,民间力量将与“国家队”共同搭建太空基础设施。
在距离北京市中心更远的新区—经开区亦庄,这一消息足以让数个摩天大楼里的人兴奋。
事实上,在亦庄高耸的落地玻璃里,坐落着中国最集中的民营火箭公司。从亦庄的荣华南路往东走,半径2公里内,分布了5家头部火箭公司。中国估值最高的几家火箭“独角兽”—蓝箭航天、星际荣耀、星河动力、深蓝航天,它们研发总部都在这挨着。
“(即使)我现在还是三五岁的小孩,我也要当主导者。不是说要当中国航天的主导者,而是代表中国成为世界航天发展的一种力量。”
之所以在此集中,有业内人士对南风窗解释,是因为中国航天向来有“南箭北星”的规律。
中国卫星的国有机构分布在北京城北,而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等火箭机构坐落在城南东高地街道一带。亦庄离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直线距离仅6公里,可以更方便地挖走“体制内”的人才。
星际荣耀的董事长彭小波,也是从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的庄严黄色大门走出去,来到了亦庄林立的摩天大楼之中。
2014年,国家宣布放开民间资本参与航天后,彭小波与他的同事何光辉都看好这个新兴的“行业”。何光辉对南风窗回忆,从心动到最终离开待了20多年的体制,两人花了很长的时间。这一年时间里,他们“主要思考两个问题,一是这个政策会否反复,二是,如果离开了体制,依赖社会力量,我们是否有造火箭的生产能力”。
到长三角、珠三角调研了大半年,何光辉与彭小波得出结论:“除了火箭发动机以外,社会上的各类配套都没有问题。中国有非常完整的生产制造体系。”
接下来,2016年,三名创始人融了点钱,决定“下海”了。
就在同一时期,2015—2016年,马斯克的SpaceX连续成功实现火箭陆上和海上垂直回收,让深蓝航天CEO霍亮感到振奋。他心想:“如果火箭可以像飞机一样重复使用,那么进入太空的成本就可以降低百倍。”
“这个技术未来可能会是颠覆性的技术。”霍亮告诉南风窗。因为这个信念,30岁出头的霍亮从体制内单位离开,加入了一家民营航天公司。
但“从0到1”的新征程如浩瀚的星辰大海般,看上去美丽却异常残酷。
航天行业产业链长,涉及上下游几十个专业。何光辉印象深刻的是,首批入职星际荣耀的100余名员工,是他一个一个找体制内的人面谈的。那段时间,“每天从早上8点聊到晚上10点”。
同时,为了节省经费,三名创始人在108平米的办公室,只买了一套2000多元的家具。他自己开卡车将家具运上楼,又自己组装好。
何光辉体会到了创业的紧迫和残酷。此前,他多次作为“长征7号”等知名运载火箭发射的现场指挥师,都没产生过这种感受。但跳出体制后,何光辉感到,日子就像“苦行僧”一样,“带了一个最破的被子,然后带个碗、带个筷子,就要出发了”。
缺钱,缺钱
在民营火箭公司工作了一年,霍亮创业的决心更加明晰坚定了。
不认同的原因在于,发展商业火箭路线的偏差。他对南风窗回忆,他入职的那家民营公司坚持做固体火箭,而他深信,只有发展液体火箭,像SpaceX一样实现可回收,才能让商业力量发挥成本优势。
做固体火箭,还是发展液体火箭,是摆在商业火箭公司眼前最现实的选择题。
固体火箭和液体火箭最大的区别在发动机和推进剂上。固体火箭发动机发射操作容易,而且箭体价格便宜,但问题在于,固体燃料推进剂效率低,成本很高。液体火箭却是相反的原理,作为推进剂的液氧煤油或液氧甲烷,不仅便宜,而且供应稳定。
霍亮进一步解释道,固体火箭推进剂的成本是液体的10倍至30倍。一次固体火箭发射完毕后,占成本大头的燃料已经用尽,火箭没有回收价值了。液体火箭发动机贵,如果能实现重复使用,“单次运输成本将下降至原来的1/10”。

原理不难明白,但难点在于,此前,发展可回收的液体火箭是中国航天从未走过的路径。这意味着,选择了液体火箭,一切就要从头摸索。
霍亮却认定了。2016年,他辞职创业,奔向他的火箭之梦。
只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创业者自始至终需要平衡与面对的症结。创业后的霍亮很快发现,资金不充足,“如果看中国和美国在商业航天领域投入的数据,马斯克在他成功之前,首枚火箭投入达到几十亿人民币的量级”。
事实上,多位航天业内人士都表示,国内发展商业航天事业与美国的差距,是资本投入和可回收复用技术上的差距。
航天作为国防军工的涉密领域,在世界各国都受严格的政策管制,民营航天只能获得人民币基金的投资。而人民币基金同样受A股上市规则的影响,对企业的净利润和营业收入有一定要求。因此,就现阶段来讲,中国民营航天只能带着较少的资金启航。
对此,霍亮自我安慰道:“所有创业公司的规律是,要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实现别人不能达到的目标。”
但他如今承认,专注于研发液体火箭的这六年,进展比他预想的慢。“这个过程感觉一直像在爬坡,没有轻松的时候。”
带着首轮融资资金投入蓝海的星际荣耀,也面临着资金的考虑。他们清楚,研制出可回收的液体火箭是大势所趋,但资金始终是造火箭必不可少的一环。
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2018年4月5日,成立了半年多、只有30人的星际荣耀,在海南发射了一枚飞行高度为108公里的亚轨道探空火箭。何光辉欣喜地发现,亚轨道发射成功后,“(我们)估值一下子从8亿变成了12亿”。
星际荣耀因此确立了一个策略,“由固到液、由小到大、固液并举”。也就是说,发展技术成熟的固体火箭,将固体火箭送上预定轨道的同时,抓紧研发液体可复用火箭技术。
在2015年成立的行业“老大哥”蓝箭航天,也采用了类似的逻辑。它首推的“朱雀一号”是一枚固体火箭,而此后推出的“朱雀二号”为液体火箭。2023年7月12日,“朱雀二号”火箭成功发射,成为国内首个入轨的液氧甲烷火箭。
所有创业公司的规律是,要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实现别人不能达到的目标。
蓝箭航天CEO张昌武对南风窗解释,选择先将液体火箭送入轨道,而不是着重研究火箭的重复使用技术,是因为这“和国内的投资环境有一定相关性”。
“可重复使用的火箭的开发周期长,但在中国可以接受你长时间亏损的周期是很短的。”张昌武表示。
正因如此,他强调朱雀二号发射入轨的意义:“虽然它不是可重复使用的火箭,但它可以在我们拿出可重复使用的火箭之前,让公司活下去。”
高性价比的商业力量
对于如何“活下去”的问题,很多人都还有过其他怀疑:在中国,商业力量造火箭会有市场需求吗?会不会是另一波圈钱骗补贴的“伪需求”?
火箭公司若回答第一个问题,一般会让你看看卫星公司。
百亿卫星“独角兽”公司时空道宇的CEO王洋,在2014年选择了创业。他曾先后在华为、中科院微小卫星创新研究院任职。
2014年,国家政策放开,王洋便判断,基于微小卫星的低轨卫星通信,是通信和航天必然要走的路。4年后,他与吉利集团董事长李书福共同成立时空道宇,致力于提供车载级、消费级的低轨卫星(LEO)星座。
对比地面架光纤通信,卫星通信可以不受地形影响,在偏远农村、沙漠、海洋等地有显著优势。早在上世纪,诸如摩托罗拉等巨头就曾提出“铱星计划”,意图通过发射77颗低轨小卫星,实现全球通信。可惜,铱星系统1998年底投入运营,因为成本过高,2000年就宣告破产了。
王洋告诉南风窗,铱星系统的失败,是因为它过于超前,早于市场的需求。“商业航天的最大助力与人类科技、经济发展的趋势息息相关,这一趋势并不是单一地区或组织所能创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