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龙门客栈》出圈,一场越剧的“发烧”
作者: 祝越
2023年12月初,《新龙门客栈》剧场,粉丝们送来的两个花篮醒目地摆在大门口。正赶上杭州降温的日子,天气有些阴冷,花篮里却是粉色、白色、嫩黄色团成一簇,明媚可爱。
附带的卡片上,定格了越剧演员陈丽君和李云霄的互动中流传最广的一幕:李云霄揽着陈丽君的脖子被她抱起来,两人相视对望、笑脸盈盈。卡片的落款上写着,“全体君霄粉丝”。
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的出圈,在网络上掀起一场狂欢。2023年11月初,陈丽君多次登上微博热搜,她在戏中饰演“玉面郎君”贾廷一角,凭借潇洒的身段和一抹坏笑,成为众多女粉丝的新晋“老公姐”。而她和另一位演员李云霄(在剧中饰演金镶玉)谢幕返场时的互动,更引来一大批cp粉嗑上了“君霄”cp。
一场越剧漫长的发烧,还在持续。《新龙门客栈》自2023年3月开演,如今9个月过去,它不但没让人看够,反而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12月的数十场演出门票,也都在开票两分钟内售罄。
运营也在计划着给小剧场加座。我看戏的那一天,开演前,工作人员围着观众席比画、估量,盘算着把所有座椅都换小一号,如此便可以给每一排加塞一个位置。不多,但仍有必要。
抢票来看戏的,80%是从未了解过越剧的年轻观众。很多人三刷、五刷,只为了从不同角度看到更多舞台设计和细节—“D区能看到老板娘沐浴”“A区第一排直接和贾廷面对面”“C1位置可以和刁不遇唠嗑”……
在这场狂欢中,越剧作为“传统戏曲”,只在老一辈人当中受欢迎的刻板印象,已经改变了。
改变离不开一场创作观念的更新。艺术总监茅威涛从艺快要45年了,从1996年的《寒情》开始越剧创新,2022年年底开始的《新龙门客栈》则更为大胆—这是她第一次在主创团队中大量地起用年轻人,除了唱腔设计陈国良为“40后”,其余的主创都是“85后”“95后”甚至“00后”。
但主创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大胆,这场观念的更新和落地,也始终伴随着怀疑与争议。
在2023年11月底的一场研讨会上,茅威涛用“忐忑不安”来形容创排之初的心情,《新龙门客栈》刚刚启动时,“在许多人眼中近乎异想天开”。
编剧孙钰熙则感到“害怕”。她的任务是将电影《新龙门客栈》的剧本改编成越剧,还得是“环境式”的。“害怕”一度将孙钰熙的创作带入瓶颈,出身越剧世家的她,清楚地知道创新之难,更清楚自己的老师茅威涛一直以来承受的压力。
“现在老师拿着我下注了,如果这骰子摇开不是6呢?”一年前,孙钰熙的担心更具体,“万一她被骂得更凶了咋办?”
忐忑、害怕、担忧,一场越剧的改编大戏就在主创们“摸着石头过河”的实践中,拉开了序幕。
大家都是来吃瓜的
黑夜,龙门客栈里一片沉寂,远处传来的乐声如大漠风沙一般,时而悠长时而呜咽。
一声惊雷落下,客栈大门在风中震荡,门板碰撞在一起哐哐地响,穿着土色粗布衣服的刁不遇从你身边走过去闩门,抱怨一句:“这破门,又该修了!”
你意识到,自己正和这摇摇欲坠的门一起,身处风雨中心的龙门客栈。
这就是“环境式”的含义。它将剧场变成客栈,也将观众变成走进客栈的客官。木质地板和桌椅板凳,搭起一个古朴而粗糙的大漠客栈,走进剧场的观众既是在听戏,也是在亲身经历一个事件的发生。
用编剧孙钰熙的话来说:“大家都是来吃瓜的。”
戏一开场,从老板娘金镶玉和千户将军的几句调笑,以及几分钟唱词中,观众就能拼凑出人物关系、龙门客栈的背景,和一个朝廷通缉要犯“周淮安”的样貌。
这是一种吃瓜的逻辑,观众就像在“偷听隔壁桌讲话”。
为此,唱腔首先就得改造。
传统戏的唱腔往往节奏慢、时间长,一个角色要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全讲清楚,所以《梁祝》第一场戏祝英台出门,唱了一整场,《西厢记》的张生犹豫要不要翻墙,想了快半个小时。
在《新龙门客栈》里,这些都不能要了,角色的唱腔大多是两三分钟,四分钟就已经是少有。
戏一开场,从老板娘金镶玉和千户将军的几句调笑,以及几分钟唱词中,观众就能拼凑出人物关系、龙门客栈的背景,和一个朝廷通缉要犯“周淮安”的样貌。
戏的节奏也随之变快。
“有一次茅威涛老师来看排练,她就说不行,这个地方太拖了剪掉,那个地方太慢了也剪掉。”在戏中饰演周淮安的金智萱回忆,原本贾廷有一长段“哭父”的唱腔,也全部删掉了。相比初排版,现在的版本删掉了不少长段唱腔。
一些传统戏迷不能理解。越剧“以唱为主”,怎么《新龙门客栈》念白这么多,唱的部分反而变少了?
负责唱腔设计的陈国良,在主创里属于“传统老艺术家”一派,他直言这部戏里的唱腔几乎都是“过路唱”。传统戏里的过路唱类似于一个过渡,短短几句,表演上也没有什么难度。
孙钰熙不同意:“唱腔时间变短了,但没有哪一段是好唱的。”在《新龙门客栈》里,唱腔缩短了,可结构仍然完整,信息和情绪被浓缩起来。
改造后的唱腔,没有了传统戏的层层铺垫,但仍然能够传达饱满的情绪,只是“对演员的表演要求更高”。
贾廷出场之初有一段唱,是孙钰熙觉得最难的。
贾廷刚刚来到龙门客栈,与对手邱莫言有了一次短暂交锋,众人散去后,他独自在寂静的黑夜中盘算,唱“观弈局黑白棋子定方卦”,运筹帷幄,又唱“博一手错乱棋林戏中戏”,危机四伏。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客栈中央这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神秘人,风雨欲来的紧张感,在唱腔中迭起。
这一段为随后贾、邱、周三人在黑暗中的交锋做了铺垫,只可惜“一共四组演员,没有哪个贾廷把这段唱好了,可能她们的心思还不够缜密”。孙钰熙希望唱腔能多承担一些东西,营造氛围,而不只是人物自述。
演这出戏,金智萱直观地感受到表演上的困难。
她刚刚从艺校毕业不久,《新龙门客栈》是她的第一出大戏。她发现,这出戏不像传统戏可以循序渐进地“慢慢来”,很考验她调动情绪的能力。
周淮安有一场“忆江南”的唱,和青梅竹马的恋人邱莫言一起,站在屋顶上对月思乡,金智萱至今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要演好这出戏,对她的表演能力也是一场锻炼。
一个属于陈丽君的“贾廷”
“大漠无情易变天,又何必长流连。江山难说谁当权,歌生死作消遣。”金镶玉在闺房里盈盈一笑,拿一张红手帕,或轻巧地掸掉浮尘,或在空中绕圈子,逗一逗千户将军。
与传统戏的唱词往往把人物书写得具象而丰满不同的是,《新龙门客栈》的唱词偏向概念化,更像诗歌或“主题曲”。在唱词与表演的配合中,金镶玉对世事的漫不经心和消遣的态度,变得立体,人物的塑造也有了更多的开放空间。
对于人物,孙钰熙常常表示一个态度:都可以。四版演员有四个不一样的金镶玉,“都可以”。主创们原本设定的贾廷是“病娇”人设,“但其实君君(陈丽君)就不病娇呀,那也可以”。
陈丽君曾在媒体采访中提到,贾廷与越剧中传统小生的风格不同,不太容易找到对标的角色。最终,她琢磨出了属于自己的贾廷,不是大家惯常理解中“阴冷的反派”,反而是“一个最最纯粹的人,需要有这些伪装才能活下去”。
于是,在陈丽君的演绎里,贾廷的反派形象之下,多了一层“让人心疼”的魅力。她演绎的“贾廷”,也成了这一场越剧“漫长的发烧”的引子。
这种开放式理解,已经超越了传统的“行当”。尉歆怡是温州越剧院版本的金镶玉,金镶玉一定程度上属于花旦,但又不能只是一个花旦,这让她有些不适应。排练之初,尉歆怡总会做出花旦的“兰花指”,倾向于一些戏曲程式化的表达。
茅威涛常常会在剧组喊:“抛掉兰花指!”导演也会帮她们更好地去理解人物。慢慢地,尉歆怡学会了更贴合人物的表演方式,金镶玉要招呼新来的客人,她得柔美作态,就要摆出兰花指;当她发现客人是同道中人,要摆出老板娘的气势,这时候,兰花指就不合适了。
不论行当如何,最终都要服务于人物。孙钰熙提起一个饰演“曹少钦”的演员,她第一次有机会演一个主要人物,很紧张。曹少钦这个角色接近行当里的老生,在大家一贯的印象里,老生都是亮大嗓子的,嗓音条件得好。这个演员害怕自己演不好。“因为我嗓子不好。”她告诉孙钰熙。
“一个最最纯粹的人,需要有这些伪装才能活下去。”于是,在陈丽君的演绎里,贾廷的反派形象之下,多了一层“让人心疼”的魅力。
“为什么你不能演一个嗓子不好的曹少钦呢?”孙钰熙反问,“曹少钦是武功天下第一,嗓子好不好,不影响你成为天下第一。”她鼓励演员,优先从人物出发,再去考虑行当、考虑技术,因为技术原本就是为了塑造人物才诞生的。
唱腔、行当,都是越剧传统,这些东西改了,那《新龙门客栈》还是越剧吗?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大的疑问。
而孙钰熙的回答已经在她的编剧思路里:唱腔缩短了,但结构仍然精良;人物更开放了,但主创没有放弃把越剧“坤生”(由女性来扮演风度翩翩的文人君子形象)的特色凸显出来。
为此,他们主要重塑了贾廷这个人物,给电影《新龙门客栈》里跑龙套的贾廷,增添了戏份和厚度,使他担得起坤生的儒雅和风度。
大刀阔斧的创新,归根结底是为了吸引新的年轻观众。
从一开始,《新龙门客栈》面向的就是从未看过越剧的年轻人,面向和导演、编剧同辈的“85后”“95后”,而非传统戏迷。在孙钰熙看来,传统戏迷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趣味。就像陈丽君现在的粉丝,不管她唱三分钟还是四分钟,哪怕陈丽君一个人唱两小时,粉丝们也愿意听。
“但我们要考虑的是,在陈丽君成为陈丽君之前,谁来听她唱这四分钟?”孙钰熙很坦诚,打开市场,是作为创作者的他们应该去思考的问题。
“穿着防弹衣出门”
守正创新,也许是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最大的标签。
这一点从主创人员就能看出来。艺术总监茅威涛,曾在1985年、1994年和2007年,三度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她在坚守越剧领域的同时,创新了《寒情》《孔乙己》《寇流兰与杜丽娘》《江南好人》等经典剧作,把传统越剧带出“才子佳人”题材的限制,又与莎士比亚、布莱希特相融合。
总制作人汉坤,国内首部环境式戏剧《阿波罗尼亚》的成功代表;总导演陈佳玮主要涉猎的领域是音乐剧,而编剧孙钰熙出身越剧世家,唱腔设计陈国良从事越剧作曲也已有半个世纪。
乍一看,各领域分工完善,其乐融融。
但“守正创新”四个字说得轻巧,背后却有着具体的重量。2023年3月的《新龙门客栈》发布会上,茅威涛说出了这种“重”,她说自己过去每创作一个新剧目,就要穿防弹衣出门,因为创新走一步那叫先进,走三步很有可能变成先烈。

编剧孙钰熙讲得更直接:“我觉得任何对这个剧种有过想法的年轻人,他在年少无知的时候,肯定骂过茅老师。”
茅威涛确实没少挨戏迷的骂。演《西厢记》里的张生,她学习了川剧里的踢褶子,部分戏迷就不买账。“当时有一句话,茅威涛这一踢,还姓‘越’吗?是不是要姓‘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