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在变动的时代左闪右躲
作者: 肖瑶
宁浩到底是不是在笑?
宽大的实木桌上只放着热水和宁浩的眼镜,采访时,他喝热水,不戴眼镜,一股暖呼呼的模糊横亘在我们之间。
“所以能怎么办呢?你在电影里也从没试图提出过解决方法。”我问。不仅问新片《红毯先生》,也指宁浩过往电影里抛出的很多命题。
“没什么办法,接受。我知道人生无可奈何,所以我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宁浩躲在暖意背后似笑非笑,“有时候我们拍拍荒诞(电影),自我解构一下,大家扯完犊子就忘了。”
他的言语是平和松弛的,表情却总叫你瞧不清。正如他的电影,从不让观众一眼看穿他究竟想告诉你什么,也许他什么也不想说,用无言表达尽言。所谓荒诞,难得糊涂。
宁浩在春节档《红毯先生》里饰演的导演林浩也是这样。好像总是似笑非笑,不置可否。面对投资方的瞎指挥、演员强烈的个人意志、鸡飞狗跳的网络舆论……他在导戏,同时也在看戏。不表态,只做事。
采访地点安排在“坏猴子”位于朝阳区东北部近郊的一个工作室,穿过冬日灰色的土地和天空,找进屋,屋内没有我想见的猴子,倒是摆了不少佛像,平静地、暧昧不明地笑着。噢,有一只猴儿,刚进门时给我撞见,金刚式样的悟空,垂首扣地,面目狰狞,既像在迎接你,又像在驱赶你。
46岁的宁浩看起来也比想象中更“佛”。除了整个人的状态,心态也佛。在疾速变化着的技术和市场面前,他不得不比以前参与更多与电影无关的工作。“其实没有什么愉悦感,可你被迫还得卷,就很烦人,对吧?”
新世界的新东西,偶尔让他措手不及。
2月3日,他与刘德华一起做客董宇辉直播间,刚开播不到10分钟,30万张电影票一抢而空。当董宇辉询问是否要“再加一次”时,宁浩还在懵逼状态:“已经开始了吗?”
直播结束后,60万张预售电影票如魔术般消失。
这是十年前,甚至是五年前的世界也远远不能够想象的。
当然这几年宁浩也没闲着。2020年,他在献礼片《我和我的家乡》里贡献了一个单元短片。其余时候,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宁浩的名字,大多是作为监制。他和他的坏猴子,持续不断地帮助青年导演完成他们的故事,其中包括2018年那部创造国产片口碑票房双奇迹的《我不是药神》,和2023年的爆款《孤注一掷》。
世界正在飞速发生改变,拍电影的方式,卖电影的方式,包括电影的意义,电影里的人。
就像新片《红毯先生》里,刘德华饰演的大明星刘伟弛不懂“666”和“老铁”,他会焦虑,但这份焦虑反过来逼促他在其他方面更用力地保存自己。
宁浩也会焦虑,但他总能将自己调整到一个平衡状态。言谈间,不知怎的就消解了那些深沉的议题,那些让人抓耳挠腮的困境。
“我看电影可能也命不久矣。”谈到短视频时代对传统艺术的冲击,他“大放厥词”,又一次消解了严肃,留下一片空白。
一场“战争”
平整的红毯缓缓铺开,画面上横过一抹亮眼的大红。运红毯的拉车开过,又把铺好的红毯缓缓碾皱,拧搅在一起。
这是《红毯先生》开头第一幕,围绕红毯展开的一个戏谑故事,导演宁浩时隔三年走回到观众眼前。
就像那张地毯,“拧巴”,是电影里的人物总在经历的一个关键词。拍电影、找投资、参赛拿奖、危机公关……每一件小事,都可能因为一件更小的事而拧巴和纠结,最后搞得鸡飞狗跳,无可奈何。
在宁浩的电影里,主人公常常是这样:最初只不过想完成一件小事,却总是阴差阳错卷入一系列嘈杂与喧闹中;或是在命运的戏弄下,走向一条南辕北辙的路。主角多少带点丑角的意味,偶然连缀成某种必然,荒诞性诞生于此。
不到10分钟,30万张电影票一抢而空。当董宇辉询问是否要“再加一次”时,宁浩还在懵逼状态:“已经开始了吗?”
《疯狂的石头》里,郭涛只想守护好玉石,以保住工厂。虽然最终的确守住了玉石,却没能保住厂子。他成了平民英雄,却陷入另一种被愚弄的窘境和虚无。
《疯狂的赛车》里,黄渤只想好好给师傅安葬,却意外卷入一系列不专业的贩毒、杀手与骗子的乌龙之中。
质感更为残酷的《无人区》里,徐峥只是想走出无人区,却一路遇阻,在粗犷的丛林法则面前,来自文明社会的精英价值,连同肉体一起被撕得粉碎。
而组成这些意外和杂碎的,往往都是人性和人心的本色:欲望、虚伪、自私、懦弱,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恻隐和柔软,组成了复杂的荒诞性和黑色幽默感。
《红毯先生》也一样。刘德华饰演的影帝刘伟弛,宁浩饰演的导演,二人都共享一个简单的目的:拍好一部电影。但他们发现,即便有了资金,有名气,有条件,却总是不能到达目的地。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艺术之心不够纯粹吗?刘伟弛想拍这部片,根本还是为了拿奖。
是环境太“温暖”和畸形吗?资方对内容不感兴趣,指手画脚。网民和观众也概念至上,随风起舞。就连给刘德华作配的那只小乳猪,也在这种鸡飞狗跳的纷乱氛围里,受惊坠楼,一命呜呼。
电影本身,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
在宁浩看来,这些都是沟通带来的问题。“沟通”,既是《红毯先生》里林浩想拍的电影的词眼,也是宁浩给《红毯先生》的词眼。
可是,10年前、20年前拍电影不会这样吗?
“因为那时候大家还相对价值观统一,不会有特别的割裂。”对于这个问题,宁浩难得果断地肯定。
互联网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割裂,这是毫无疑问的。在宁浩看来,这都是“沟通”带来的问题。
“互联网时代,沟通工具越来越多,沟通却越来越难。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公众化。”这两天,网上在吵开车加塞,宁浩自己的生活里,小区物业公司倒不倒垃圾,也在吵。宁浩也觉得,有时候一个人上网挺无助的。
他把这些沟通困境形容成一场现代化的暴力,“观念、性别、时代、职业、年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暴力来自各个维度,你看,现在就是全世界都打得跟热窑似的,到处都在开战,我们所说的无效沟通和恶意沟通,到最后都会发展成战争,会发展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过,一如既往地,宁浩抛出了问题,却没有试图去给出答案,也没有对片中人物作出道德评判。
或者说,正如他的电影,他没有选择对“后面的事”作出任何猜测或概括。“其实结论蛮悲哀的,但我们认清现实就好了。当我认清了现实,我反而释然了一些。”
拍了20多年电影,年近“知命”,宁浩不知天命,也不想知,只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变动的时代里,如何最大可能地保存自己。
追不上时代
宁浩从小就有一只宽大的额头,小时候,长辈们都夸他聪明—直到一次体检诊断出脑积水,“脑室萎缩”,发现这原来是一种病。
家人带宁浩去天坛医院做了CT,医生给出两个建议:手术“放水”,但可能引起患者性情大变;或者与“水”共存,这么多年病情都没有扩散,想必也不会出大问题。
宁浩选择了后者:“那就让它积着吧,别手术之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认识你自己”,这是后来宁浩在电影里孜孜不倦探索的母题之一。
宁浩曾数次解释,自己故事里的人物,几乎都毁于“狂妄”,无他。当人自以为征服了世界,战胜了环境,距离翻车也就不远了。
《疯狂的外星人》里,黄渤自以为成功驱逐了外星人,其实只是人家外星人喝断片儿自己走了。《疯狂的石头》里,守护玉石的主人公成了个人英雄,最终却没能挽救工厂。人的命运和挣扎,都没能抵挡时代巨流。
《红毯先生》里,刘伟弛也有狂妄的一面,但他最终并非毁于此,而是被环境绊了一跤又一跤。反而是在对狂妄的反思中,他重新找回了自己。
在宁浩的故事里,“人”其实是很小的,他自己也从小深谙于此。
十岁就拿起画笔的宁浩自幼以画绘梦,中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太原话剧团做美工,一边报考大学,却在体检中被查出色弱。命运在头上落下第一个荒诞的玩笑。
后来,宁浩揣着父亲给的2000元北漂,跟一起租地下室的室友学摄影,少年时的梦想找到了一个新的豁口—影视。最后,宁浩在北师大艺术学院学的是画电影海报。
“因为那时候大家还相对价值观统一,不会有特别的割裂。”宁浩难得果断地肯定。
1990年代末,海报还是手绘,“画海报其实就是放大了画”。毕业后,宁浩画的第一张海报就是刘德华。没几年,宁浩就因为刘德华的投资,掷出一部打破中国电影史纪录的《疯狂的石头》,多少有点宿命论的味道。
可在当年,刚画完刘德华,大型打印机就诞生了,“以后大家都用大型打印机来彩喷,我就没有职业了”。
宁浩又考去北京电影学院,学“图片摄影”。学了两年的暗房技术和后期,毕业的时候,数字照相诞生了,胶片被抛下了。
“现在好不容易当上导演了,大家又都拍抖音了。我觉得电影也命不久矣。”宁浩用笑着的口吻说,“我觉得我做啥啥死,你不觉得这本身很荒诞吗?我永远都追不上这个时代的变化。”
宁浩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是他在23岁那年写的《香火》,那也是他迄今为止唯一把镜头对准自己故乡山西小镇的电影。
拍摄《香火》只花了15天,演员都是宁浩的中学同学,不收分文。后来,《香火》在东京银座影展拿到最佳影片奖后,宁浩跟大家伙儿平分了奖金。
从那时起,一种典型的宁浩范式就已初见雏形:一个小人物,想完成一件简单的小事,却不知何故困难重重,最终不得不变成另一个自己,或者以某种自我异化的方法,千转百折地达成目标。
《香火》之后不久,宁浩就遇到了刘德华。
2006年,宁浩入围了刘德华发起的“亚洲新星导计划”,300万投资,票房破两千万。当时,刘德华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想拍什么就拍什么”。
十年后,宁浩创办“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将这句话延续到了青年导演们身上。种子成树,继续荫蔽,“(青年导演)最需要的就是钱”,他嘻嘻地说。
从《疯狂的石头》开始,宁浩经历了突飞猛进的几年。三年后票房过亿的《疯狂的赛车》,八年后破十亿的《心花路放》,再到2019年斩获高达22亿票房的《疯狂的外星人》,擅长将商业类型喜剧与现实表达巧妙融合的宁浩,渐渐成为具有某种丰碑意义的中国导演。
不过,这十多年来,宁浩始终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故事把刘德华放进去,即便他很想。直到前两年他忽然想道:“刘德华都演了上百部片,他还有什么没演过?”这个问题牵引出一个灵感:刘德华自己。
《红毯先生》里的刘伟驰,最后是融合了刘德华、梁朝伟、周星驰三人于一体的明星集群,经历着一些与现实中的人相似的微妙处境,甚至是新闻里曾经出现过的类似情节。

但宁浩却说,在剧本创作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那些“现实”。“当你进入戏剧的真实,有时候难免就会撞上现实的真实。”艺术是真实的镜子,但它们不必彼此学舌。
和他的电影一样,他选择不去披露和区分那些虚虚实实,让观众自己会意。真与假之间的界限,戏剧内外的界限,用狂欢、杂耍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就是荒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