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海,超越悖论

作者: 赵佳佳

跳海,超越悖论0
北京跳海village,夏夜乘凉日常

作为从2014年就开始休学创业的“90后”,梁优是在中国“双创”风潮中被筛到了最后的人。

当年的中关村创业大街,挤满了跟他气质相似的青年,信奉自由、平等、理想主义,试图在传统商业的规则中走出一条新路来。但十年过去,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理想主义没法当饭吃,流于一纸空谈。

但梁优没有放弃,并且至今仍然信守着理想主义精神,试图去回答那个最难回答,却关涉商业本质的问题:现代企业的生产组织形式,到底还能在多大程度上为“人”的价值留下空间?

如今,当“倦怠时代”来临,写字楼里挤满了疲惫的打工人,这个问题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之中。人人都渴望寻求一种解法,一种能够保全尊严而不被仅看作商品的可能性。

而梁优在2019年创办的跳海酒馆,成为了他去寻求解法的工具,成为了一艘试图冲破现状的船。

他们已然取得的成就,正在创造出全新的经验:创业者们曾经畏惧会瓦解商业价值的那些与“人”相关的因素,最终有可能成为捍卫价值的存在。

悖 论

2023年劳动节结束后的第二个工作日,当陈怡帆坐在一间巨大的办公室里,看着前老板慢悠悠开始沏茶的时候,她心里直发慌,只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在此之前,她刚刚给他发送了一篇长信,里面写着,“经过考虑,我打算向您提出辞职”。而此时距离她入职这家日化用品公司还不到三个月。

“你离职之后准备去找什么工作?”他终于抬起头来。

陈怡帆从小就怕老师,怵领导,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最后的审判。她说,如果之后找不到别的工作,她可以去捡垃圾,“但是我就算捡垃圾,我也不要像这样工作”。

前老板似乎觉得她的回答很可笑,语气里带着嘲讽说,你以为你很朋克吗?

这一年她23岁,还很年轻,但已经见识过真实的职场。在电视台实习的时候,她遭遇过男主持人的性骚扰,对方在饭桌上公然向她提问,包养你一个月要多少钱。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3C数码公司,她被要求给女上司买了四个月早餐,对方只为此付过50元。工作越换越令人绝望,等到日化用品公司的HR问她为什么想要辞职的时候,她说,这里的每个人都好像一条狗。

在这里,“团队文化潜规则”成为成文规定,被写进手册里:休假不能不接电话,不能以休假为借口不处理工作;员工必须学会解读老板的信件和熟读潜规则,每周对此进行思想测试;惩罚员工的主要方式是做俯卧撑,惩罚原因包括但不限于迟到1分钟、叫错同事的花名、PPT出现错别字等。

“第一周,我思想测试不过关错了三道题,拉低了部门的平均分,连累整个部门每人30个俯卧撑。十来个人趴在地上,安安静静起起伏伏,最后视频被上传至公司大群,作为‘奖励’的证明。刚开始我因为新奇点开过几次,后来再不敢点开—某一天起,我意识到我自觉趴下的样子,好像狗。”

后来,她开始吃不下饭,无法入睡,每到上班前、开会时、看到消息框里弹出大家做俯卧撑的视频的时候,她都会干呕。

现代职场秩序对人的异化似乎是无限的,为了抵抗这一切,她甚至求到了菩萨跟前。在峨眉山脚下的报国寺,她曾买下480元的香火去求普贤菩萨。在严谨地报上她的姓名、身份证号、户籍地和现居地以后,她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请给我一份把我当人看的工作。”

在严谨地报上她的姓名、身份证号、户籍地和现居地以后,她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请给我一份把我当人看的工作。”

2024年1月,我问陈怡帆,什么样的工作能够与你内心的信念相符?她说,不要为了钱没有尊严,不要欺骗,不要做虚假的东西,我在做的工作不要是压迫别人的。

龙年春节,距离她入职跳海酒馆已经过去了半年,她终于回到峨眉山,向普贤菩萨还愿。

谢谢菩萨,她说,我找到好地方了。

在为期两个月的采访里,我向许多跳海员工问起,你喜不喜欢在跳海的工作,得到的回答大多都是毫不犹豫的肯定。“喜欢”这个词在我与他们的谈话中高频出现,关涉到各种各样他们在其中感到被尊重、被认可、被喜爱、被支持的瞬间。

放弃了互联网大厂的高薪岗位加入跳海市场部的任玥描述,这是她所从事过的工作中“唯一一份契合我价值观的工作”。

在大厂,她感到自己是被标签框定价值的工具,请假回学校写论文,团队领导说“玥玥怎么敢请假呢”“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岗位很多人排着队等着(做)”。但在跳海面试的时候,她喝着啤酒跟负责人聊天,对方关注的不是简历和数据,而是关于任玥自己。“我为什么是我?我对自己的肯定在哪里?作为一个人,我的坚定和骄傲在哪里?”

从日化用品公司离开后,陈怡帆被朋友约去深圳的一家跳海酒馆喝酒。那天夜里,深圳跳海的主理人赵梦玫也在店里,她陪陈怡帆一起玩游戏,把露营椅架在滑板上面,人坐上去用杆子撑着滑板在地面上“划船”。陈怡帆听赵梦玫说,他们的客人会就此进行“划船比赛”,她的眼睛亮起来,竟然有人会用这个游戏来比赛啊。她兴奋地笑出声,“好无聊!好喜欢!”

我曾问起当初面试陈怡帆的两位跳海员工,当时为什么选择她成为你们之中的一员,他们告诉我,是因为“她的眼睛里面有光”,以及“她的骨子里面有股反劲儿”。

2023年秋天,陈怡帆前往北京密云参加跳海内部一场为期两天的会议,来自全国各地跳海的二十多个核心员工聚在一起,讨论公司当前存在的问题和接下来该怎么发展。

和他们一起开会的还有一只名叫“昌平”的小土狗,以及一只名叫“值得”的约克夏犬,它们的主人分别是北京跳海的主理人和跳海运营中心的负责人。开会的时候,“值得”会成为现场秩序的强力破坏者,它总是绕着会场跑来跑去,每当跳海创始人梁优开始讲话,它就汪汪大叫,梁优只能停下来,等它叫完了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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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跳海南山店,Girl’s Talk分享会

那是陈怡帆第一次见到梁优,在跳海,大家更习惯叫他“梁二狗”。她记得第二天会议开始得比较晚,梁优为此向大家道歉,说今天我们快点讲,不要耽误了吃晚饭的时间,不然一会儿你们又要骂我。

在跳海,梁优经常挨骂,这不是个秘密。

在投资人口中,他是个本质没有改变的理想主义者;在客人的记忆里,他是店铺开业的时候会举起啤酒跟大家一起高喊“跳海牛逼”的人;北京跳海 village店长王卓越说梁优是罕见的那种会经常主动跟人拥抱的人,而且是把下巴放在你肩头上的那种,他感觉梁优是在用拥抱表达关心,但还是会撇嘴表达嫌弃,并骂梁优一句“狗男人”。

这个否定答案背后暗藏的悖论,揭示了现代企业在规模化扩张和捍卫理想主义之间存在的巨大张力。

更多的时候,梁优被形容为一个“情绪化”的人,并为此挨了不少骂。

陈怡帆记得,在密云的会议上,梁优以近乎“恳求”的态度,请求被戏称为“跳海纪检委”的市场负责人周宇玉,以后别在朋友圈公开骂他。但周宇玉觉得,老板本来就是权力的上位者,所以你挨员工骂是应该的。

而梁优对此的回应是,那以后可以私下骂嘛。

在某些层面,跳海提供给员工的,似乎已经是最大限度接近理想化的工作。它具有一种罕见的特质,使得它突兀地伫立在商业世界的众多玩家之间。

在跳海,讨论员工开除问题的时候,大家的矛盾会集中在“程序是否正义”上;在讨论应不应该给明星或者大厂员工折扣价的时候,辩论的焦点是“主体性问题”,以明确“人的身份”更重要还是“人”本身更重要;还有更棘手的问题,比如怎样才能让女性主义真正在酒馆之中落地,负责人为此已经挠头三个月,只为了能够想出一个真正可实践的方案,去保障女性员工和女性客人的权益。

但混沌与理想主义同在。

采访进行到中期,在不断询问“你喜不喜欢在跳海工作”的过程中,我第一次得到了一个否定答案。而这个否定答案背后暗藏的悖论,揭示了现代企业在规模化扩张和捍卫理想主义之间存在的巨大张力。

聂艺博在跳海负责全国各地的店铺运营,他毕业于金融专业,先后供职于百度、字节跳动、快手等互联网大厂。在进入跳海一年后,他凭借出色的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完成了职级“三连跳”,成为决定跳海命运的战略关键人物之一。

2024年1月25日,在北京跳海安定门店,他坐在我的斜前方,以很低的声量和干脆利落的态度回答我,他说,我不喜欢跳海。

“因为它终归还是一个商业体。它既然是个商业体,就必须尊重商业规律。”

屋 檐

跳海的天使投资人Mable坦陈,四年前梁优找到她的时候,她没想到跳海可以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那时候新冠疫情刚刚开始,跳海尚且只是一家开在后海胡同里的小酒馆,室内面积仅有45个平方。梁优想要扩大规模,不愿意去找机构投资人,因为料定机构会认为跳海不是一门可以形成规模效应的生意,无法从中获取高倍回报。

然而,在疫情为国民经济带来的极限考验中,跳海不仅活了下来,还逆势在全国各地开出了二十多家门店,显示出与下行周期相对抗的强大韧性。

2022年夏天,跳海安定门店投入运营,创造出了当年北京线下消费场所的一次现象级开业事件。北京跳海主理人滕子剑记得,开业后的前三天,来店里喝酒的人灌满整个三层楼的空间,客人们甚至挤上了邻居家的灰瓦屋顶。

与此同时,安定门店的热度顺着北京市酒馆排行榜一路爬升,迅速拿下了第一名。

2023年,依旧是夏天,在上海平武路38号,跳海交出了他们挺进上海市场的第一张答卷。开业时,跳海联合创始人崔志浩心中暗悔,“铺子选得太小了”。客人们不仅挤爆了面积55平米的店铺,还浩浩荡荡地占领了门前将近百米的整条街道。

当时,崔志浩恰好赶上万青在上海的演出,夜里的演出结束后,他们叫了辆大巴车,把所有想去跳海的朋友一车拉到了店门口。等到抵达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店铺已经在警察的要求下强制打烊。不仅如此,由于跳海同时带火了街上其他酒馆的生意,于是方圆一公里内所有酒馆以及小公园都被警察清空,理由是避免大家扰民。

因此,跳海在上海开出第一家店后的三天时间里,整个平武路街区都在深夜11点前陷入寂静。

四年时间里,跳海逐渐成为一片越来越宽阔的屋檐。在它不断伸展臂膀的过程中,更多和梁优气质相似、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加入了这家创业公司,他们共同定义了如今的跳海。

在很长时间里,跳海区别于所有商业组织的显著特征在于,这里只有奖励机制,没有惩罚机制。

该如何形容这帮奠定了一家公司底色的年轻人?

在持续不断的交流中,我发现,他们大都认为自己是社会常规秩序中的“脱轨者”。

滕子剑是梁优口中真正的“公路嬉皮”,他不愿意信奉什么“主义”与“知识”,认为人的成长最终是要“找到你自己”。大学时他曾和朋友用筹来的5000元买下一辆五菱面包车,从兰州出发环游了整个大西北。在路上,他们睡帐篷,洗天浴,“接受大自然的再教育”。后来,这辆面包车被他的朋友一路开到了罗马。

周宇玉形容自己是个“在问题的真空中去讨论绝对值”的人。上大学的时候,她就读于小语种专业,由于老师上课需要不断查字典,使得她对学科丧失了基本的敬畏之心。她决定对这种教育体系拒绝到底,最终没能拿到学位证书。毕业后待业在家两年,等到终于肯走出房间的时候,跳海接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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