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最美防痨人”马玙:为患者守护终生
作者: 付冰冰
丛林摄
2022年3月24日,周四。早上7时30分,北京胸科医院结核内科原主任马玙戴好印有“3·24世界防治结核病日”字样的一次性纪念口罩,准时从北京胸科医院西北角科研楼的“第二诊室”出发,在助理邢爱英的陪同下,前往“结核楼”门诊室。上个月刚过90周岁生日的她,仍坚持每周四上午出门诊。
7时55分,马玙打开观片灯、整理好诊室“四件宝”(如右图)。习惯比患者提前抵达门诊室的她,不时抬头看看门上的石英钟表,开启了她生命里再平凡不过、但对患者而言却极不普通的一天……

温榆河水清清,从北京东北部军都山麓自北向南绵延流淌千年,至今仍分洪、灌溉北京20万亩农田。温榆河南端与古运河交汇处向西行进500米,便是以防治结核病闻名的北京胸科医院。在新中国成立以来首任总理周恩来的高度重视和指示下,占地12万平方米的结核病专科医院于1955年拔地而起,旧社会“十病九痨、十痨九死”的局面得到有效遏制与缓解。最新数据显示,我国结核病死亡率从新中国成立初期200/10万,降至如今2.1/10万。数据背后,离不开一代代防痨人的努力与心血。
志不求易者成,事不避难者进。今年2月1日,马玙生日当天,《求是》杂志刊发了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文章《努力成为可堪大用能担重任的栋梁之才》。总书记在文中勉励党的青年干部,要发扬党的光荣传统和优良作风,不要只愿意待在“北上广”,不愿意到“新西兰”。当年,还是青年人的马玙就选择了医疗领域的“新西兰”。在医疗界,结核病医治不算“北上广”。在防治结核病临床一线战斗整整67年的马玙,全程参与并见证我国结核病防治事业从“跟跑”“并跑”到部分领域“领跑”的励志局面,风雨无阻奋战于科研、门诊、病房之间。艰难困苦,玉汝“玙”成。
“我的一生是一条缓慢向上发展的直线,既没有催人泪下的生动故事,也没有令人激动振奋的成功事迹。做一名爱国、爱党、敬业、德才兼备的共产党员,是我一生奋斗的目标,为患者奋斗是我唯一的信念。”马玙说。
一面旗帜:敬业的她从不拒绝任何一位患者
从医院正门到门诊楼只有200余米,却是一条短暂又漫长的路。踏上这条路的患者群体中,有些仅需走6个月、花费1000余元便可治愈,有些则走了十几年、花费上百万仍不见好转,十几年间从不曾、也不敢哪怕拥抱自己的至亲骨肉。
马玙出诊的门诊室位于二层走廊西侧尽头。诊室西侧紧邻一部电梯,诊室对门是一间公厕。碰上出了公厕忍不住多年习惯摘下口罩朝地上吐痰的就诊患者,狭窄的走廊似乎顿时变得更狭促了,闻“咳”而来的卫生员立刻提起次氯酸消毒液喷壶进行消杀。
乍暖还寒时节,头戴彩色手工针织帽、戴着两层彩色口罩的就诊者王杞加快了行进的步伐。流调,扫码,测温,安检。“咚咚咚”,八时零五分,这位痰菌阳性的活动期肺结核患者第一个叩响了201诊室的门。顺着诊室窗户向外望去,远方高架桥上的车辆自西向东呼啸而过,近处几株苍松挺拔昂扬。院外喧嚣,室内静谧,恰似患者看到马玙时的心境。
望着眼前身型消瘦如柳、气色黯淡如尘的患者,马玙关切地询问近况,用手捂热听诊器听诊。例行查体后,90岁的马玙用双手搀扶73岁的王杞起床。还没来得及穿上鞋子,王杞就急切地询问起了病情。14张CT片子,280个病理格子,马玙手持使用了30多年、边缘破损、粘了又粘的放大镜一格一格地观察病灶变化,一字一句地分析给患者和住院医师邵玲玲:“没事的,不要紧的。左下方的病变看起来是结核病,所以要治疗。你才42公斤,身体又比较虚弱,所以我只敢给你用比较温和的治疗方案……现在不给你加药,免得一下子打垮身体。”
确认不是肺癌后,王杞提着的心一下子放松许多,旋即又突然紧张起来。开药方的间隙,王杞告诉马玙,由于担心女儿被自己传染,这次复诊也给女儿挂了个号,想给女儿查一查。
王杞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这个长度不足5微米、形态细长、微弯的细菌在地球上已存在数千年。在过去200年里,结核分枝杆菌已夺去了全球2亿人的生命。正气不足,邪之所凑。狡猾的它易于伪装且善于潜伏,一旦人体吸入含有这种细菌的气溶胶,当人体因营养不良、缺乏睡眠、艾滋病等原因导致免疫力低下引发免疫失衡时,趁火打劫的它便从潜伏期转到活跃期,攻击人体除毛发和指甲(趾甲)之外的所有组织,吞噬人类健康。鲁迅、林徽因、卡夫卡、肖邦等中外名人都被这不足5微米的细菌夺去了生命。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马玙总会立刻为患者打气,帮助患者建立战胜疾病的信心。“结核病不可怕,只要早发现早进行彻底的、规范的按疗程治疗,就一定能治愈。你看我年轻的时候也得过结核病,后来治好了。”见王杞听力衰退没听清,马玙便将身体转向患者的方向,挪近到面对面耳语的距离。
也有一些就诊者,所患结核病早已治愈了,但仍然会找马玙就诊复查。来自河北唐山的林洁就是这样的情况。林洁曾是一位淋巴结核患者,已在马玙这里复诊五六次。酷爱文学的他,青年时经历了“文革”,中年时经历了唐山大地震,说不清从何时开始,心理创伤和洁癖与他如影随形。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马玙知道,对于那些在病痛中挣扎、最需要精神关怀和诊疗的患者来说,当医疗技术自身的功能有限时,用人文关怀去弥补就显得尤为重要。见林洁第一次来就诊时满头大汗,马玙判断他可能没吃早饭,一问果真如此,马玙赶紧嘱咐助手帮他买早饭,并叮嘱他以后让孩子跟着一起来。
此后每次复诊,林洁的儿子都会陪同前往,有时他会在一旁纠正父亲的表述,帮助马玙研判病情。2月24日上午8时36分,林洁拄着拐杖兀自蹒跚至诊室窗前,打开随身携带的塑料袋,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拿出手写纸条,用双手递给马玙。
第一次到马玙这里就诊时,林洁携带了整整3页纸,正反面都写满了问题与要求。随着病情趋于稳定并走向康复,复诊时带来的纸条内容越写越少,这次仅带了一张纸条。不慎写错之处,他用小条仔细粘住错字继续写。“马老师您过年挺好的,我给您拜个晚年了。马老师克拉霉素我吃了10天,维生素B2我吃了半个月,复合B族维生素我没吃,原因有二……马老师我能耐药吗?”
马玙看着纸条、心电图、CT片子,侧转身体叮嘱林洁:“你看看噢,人的身体健康主次要分清楚,这几个结节长大了1毫米不叫事噢,但是心脏对人来说是大事,现在你的心电图有点事,所以我要给你听一下心脏。”
“你嫌我手脏,我洗个手再给你听,你看我这手干干净净摸一下淋巴结行吗?”拿着马玙开的诊断方案,林洁离开诊室前往药房。出诊室后,他立刻把就诊时戴的塑料手套扔到垃圾桶里,随即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副新手套戴上。
“这些年去了很多医院,马主任是对我父亲最好的大夫,父亲每次过来都是跟马主任寻求安慰。一向重视卫生习惯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感染了结核,加上他有心理创伤,所以现在不论去哪儿都戴手套。按照马主任的判断,我爸早就可以不用治疗了,我很感激马主任。”向马玙鞠躬表达感谢并道别后,林洁的儿子马上朝他父亲的方向跑去。
在疾病面前,患者的社会身份是无差别的。但在马玙面前,患者不只是患者,更是活生生的、需要关爱与尊重的人。

一种精神:爱国爱党的她一生忠诚
“一个人的成长与成才,有其宏大的时代背景和独特的心路历程。”马玙为何选择共产主义信仰?一切还要从她的学生时代谈起。
1932年2月1日,马玙出生于江苏如皋。抗战爆发后,她跟随父母逃难至上海定居,在那里度过了小学和中学时光。“记忆里,那时上海街头巷尾常常躺着一些奄奄一息的逃难的人,处处都有持枪的日本宪兵站岗,在里弄的日本小孩趾高气扬欺侮人。有权势者住花园别墅洋房,穷苦百姓却只能在河边简单搭个棚子。”青少年时期的马玙对此深感焦虑、彷徨、苦恼,却无能为力。
“那时,屡屡兴起的学生运动与示威游行,令我们十分向往延安‘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生活。高年级同学给我们讲延安的故事,在他们的启蒙下,我认识到人民的力量,这给我们带来了希望,明白了只有代表人民利益的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耳闻目睹旧社会百姓贫病交加的境况,高考报志愿时,马玙在喜爱的外语与医学专业中毅然选择了后者。
1950年秋,马玙放弃清华大学外语系的录取通知书,迈进了江苏医学院医疗系大门。那时候,巴金小说《寒夜》里的主人公给马玙留下了深刻印象:书里的主人公因患喉结核不能说话,只能靠写字维持交流。或许是冥冥中注定,毕业后她被分配到了当时的中央结核病研究所。尽管五年大学生涯中只设置了三天关于结核病的课程,但马玙坚决服从国家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那时的结核病患病率很高,尽管这是一家中央级的研究所,出于本能,好多分配到这里的人仍然纷纷选择离开,而马玙是个例外。
“每条路都能走出一条大道来,我不挑剔。结核病又被称为‘窝病’,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得结核病,全家可能被传染,并且因病致贫翻不了身了。我知道这个病给人民带来的危害。”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刚到临床就被分配到重症病房的马玙从零开始,加紧了拼搏的步伐。最艰难的时候,她把给大咳血患者接血的痰盂换成了脸盆。在结核菌的折磨下,重症患者有时会向马玙发脾气,但她对患者从不发脾气,她把脾气都给了白色瘟疫——结核菌。
担子要拣沉的挑,任务要冲难的选。面对众多肺部被结核菌“吃”出空洞的重症肺结核患者,马玙与她的团队共同开展研究,把在X射线下能够显影的心导管加以改良,制作成能够拐弯到肺部空洞里直接用药的定向肺导管。
半个世纪以前,这种微创介入治疗的思路是一种极其大胆的创新,创新则意味着要承担巨大风险与责任。为减少重症病人开胸治疗的痛苦,为身体本就十分虚弱的他们提供更精准、更高效的用药,马玙与患者相互配合,共同努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医者如萤火一般为生命送去希望。
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马玙至今仍记得当年患者给予她的全力支持。
“有一位患者是飞机修理师,他给我们找来最高级的不锈钢丝;还有一位修自行车的患者,给我们找来最好的气门芯,我们把这个简易制作的定向肺导管拐弯到肺部空洞或者空洞边上给药。当时因为工业、农业都要用电,我们必须清晨4时起来插管,患者也特别配合。我们一个礼拜给每个病人做三次,有的病人两个月以后空洞缩小了,还有的空洞都闭合了,最后看到肺右下方就剩一个小点儿了。你知道做结核科大夫什么时候最幸福,看见这个最幸福。”马玙对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