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辅罗斯的兴起
作者: 谈炯程《基辅罗斯:东斯拉夫文明的起源》

作为讲述东斯拉夫文明的系列通史的第一卷,肖瑜教授的《基辅罗斯:东斯拉夫文明的起源》(以下简称《基辅罗斯》)凡八章,述及自公元882年古罗斯国家建立至公元1240年蒙古拨都西征期间,发生在荒凉、广阔的欧洲东部边疆上的故事。
这片被严寒冬日与漫长翻浆期交替主宰的土地,向东,隔着乌拉尔山脉与乌拉尔河,与西伯利亚严酷的苔原相望。对斯拉夫先民而言,这灰扑扑的山脉的另一边幽暗莫测,宛若蜂窝,一个又一个草原游牧民族从这幽暗中涌出:从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700年统治南俄草原的金麦里人,到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活跃于此,并因希罗多德的记载而广为人知的斯基泰人,再到后来的马萨格泰人、哈扎尔人(又称可萨人)、阿瓦尔人、佩切涅格人、波洛韦茨人与蒙古人。
常常是,后来居上的部落涌入草原,它们簇新的游牧战争机器压制住那些早已习惯安逸的部落。而军事技术的演进带来巨大的效能:譬如使用马镫、长矛和长刀的马萨格泰人,虽然与斯基泰人同属印度伊朗语族,却最终凭借这些技术进步将斯基泰人撵出南俄草原。旧部落往往在罗斯人与新部落的夹击下衰亡,其中有些部落,如阿瓦尔人,就如同烟一般消散了。俄语中将阿瓦尔人称为奥布雷人,当俄国编年史家想要形容一件事物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们便会说,这些事物“像奥布雷人一样消失了”。
不过,更多的部落,它们的肌体崩解后,还会剩下些许火星四散在各处。信奉犹太教的哈扎尔人所建立的汗国,在被罗斯大公斯维亚扎斯拉夫一世摧毁后,其子民流散于中欧、北高加索与中亚等地,成为后世哈萨克族的族源之一。
尽管其游牧对手轮番更替,基辅罗斯在被迫臣服于蒙古人之前,一直与这些草原游牧民族维持着均势。罗斯人依托其与拜占庭帝国之间的商贸往来迅速崛起,故在面对游牧民时往往占据上风,但当罗斯诸王公陷入内战时,这些游牧民族也常会以佣兵身份介入罗斯内战。与游牧部落之间的争斗贯穿基辅罗斯的盛衰。
在讨论基辅罗斯的历史之前,一些基本概念需要厘清。作为通史读物,《基辅罗斯》不仅仅有着清晰的叙事作为其骨架,同时也有着一定的问题意识,对于一些学界尚在争议的重大命题,《基辅罗斯》会呈现多方论点,并不偏废任何一方。“罗斯”一词的词源以及罗斯人的国家究竟来自何处,就是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在一些历史时间段,这一问题甚至被提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
约成书于公元12世纪10年代的罗斯史书《往年纪事》记载,859年,来自北欧的瓦良格人,亦即维京人,划着长船,进入了东斯拉夫部落的领地向他们征收贡赋。诸部落不堪其扰,遂联合起来将瓦良格人驱逐。但之后东斯拉夫各部落之间却纷争不断,族间仇杀频仍,战乱横行。于是各大部落商议后,决定派出使者,请回先前被他们赶走的瓦良格人,让这些外族人成为东斯拉夫人的王公,为这片混乱不堪的土地带来秩序。
公元862年,瓦良格人推举留里克、西涅乌斯与特鲁沃尔三兄弟,分别统治东斯拉夫人的三座名城:诺夫哥罗德、白湖城与伊兹鲍尔斯克。两年后,西涅乌斯与特鲁沃尔先后逝世,留里克便继承了他们的领地。这就是《往年纪事》里留里克王朝与罗斯早期国家的起源。
《往年纪事》中的说法,在18世纪,经由彼得堡科学院的德籍历史学家格哈德·弗里德里希·缪勒与泰奥菲尔·西格弗里德·拜耶等人的提炼,形成完整的“诺曼起源说”。俄裔法籍历史学家米歇尔·埃莱尔在他的《俄罗斯帝国史》一书中写道,1749年9月6日,缪勒在宣读他一年一度的研究报告时,公开提出了基辅罗斯是由诺曼人建立的这一观点。
“与会者听闻此言,发出愤怒的呼喊,使他根本无法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另一位院士、天文学家N. 波波夫说,作报告者‘玷污了我们的人民’。”俄国科学家米·瓦·罗蒙诺索夫认为,德国人的研究结果“丑陋至极”,为反驳缪勒的观点,罗蒙诺索夫提出了“斯拉夫起源说”,坚称《往年纪事》中的记载乃是虚构。
学术争论最后演变成一场关乎民族主体构建的政治论争。其结果是,俄罗斯帝国的公权力介入此事,“引发公愤的这位院士的出版著作全部遭到没收和销毁,而且他被禁止再从事俄国古代史的研究”。“诺曼起源说”争论的余波一直蔓延到20世纪,卫国战争期间,苏联科学院院士鲍里斯·格列科夫曾在一篇文章中断言,“高度发达的强大的俄国从6世纪起就已存在”,绝非是诺曼人为罗斯人带来文明的火种,尽管他所指称的那个“强大的俄国”,依当代的研究来看,只不过是一个松散的斯拉夫部落联盟。由于斯拉夫人生活的土地缺乏自然疆界,这样的早期部落联盟往往是为一些特殊事由,而临时召集起来的,并不具有可与同时代的法兰克帝国、拜占庭帝国等中古国家相比的政治制度构建。
米歇尔·埃莱尔认为,《往年纪事》关于邀请诺曼人一事的记载,显然相当含混。尤其是涉及“罗斯”一词的词源时,《往年纪事》的作者,仅仅简单地写道:“这些瓦良格人号称罗斯人,就像有的人被叫作瑞典人、诺曼人、盎格鲁人一样。”这位不知名的作者似乎断定,“罗斯”一词来源于那峡湾与白雪共治的北欧。《基辅罗斯》一书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肖瑜教授指出,早在公元5世纪时,哥特史学家就开始在他们的典籍中使用“罗斯”一词:“5世纪至7世纪,希腊人把生活在第聂伯河和德涅斯特河之间的部落称为安特人、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哥特历史学家则把这些人统称为‘罗萨蛮’,意思是‘淡褐色头发的人’,阿拉伯人则称他们为罗斯人。从发音上看,这里提到的显然是一类人。”可以看出,罗斯文明的兴起,是与周边各大文明互动的结果,在这之中,拜占庭的影响是非常关键的,而北欧与草原的成分也埋藏在罗斯文明的血管之中。
公元907年,罗斯人站上了历史的前台。这一年,拜占庭的专制君主惊恐地发现,一支庞大的舰队出现在帝国北方。在此之前的公元860年,瓦良格人的舰船就曾攻打过君士坦丁堡,但彼时拜占庭的史官并不知道这一小股敌人的名字。而此时,距离留里克王朝的初代王公留里克去世刚过不久,他的继任者奥列格一世颇有野心,公元882年他召集大军,南下征伐第聂伯河沿岸的斯拉夫人城邦。这次远征十分成功,奥利格一世不费吹灰之力地用计占领了基辅。甫一进入基辅,他便下定决心要将这座城市打造成“罗斯众城之母”。因此,882年便被视为基辅罗斯的起点。
这之后,经过多年的治理,奥列格一世组织起一支由12个民族组成的军队。公元907年,2000艘战船载运着奥列格一世的大军出现在君士坦丁堡城下,迫使拜占庭帝国与新生的基辅罗斯签订城下之盟。帝国向这些不速之客支付了约等于392.6吨白银的贡赋。《往年纪事》记载,临行前,奥列格一世要求拜占庭人用锦缎为罗斯军队中的诺夫哥罗德斯诺文人缝制风帆,但很快,海上的强风便将这些脆弱的布料撕碎。于是他们换上普通的风帆,满载大批黄金、丝绸、水果、美酒回到基辅。公元911年,两国正式签订书面和约,结为同盟。
嗣后,每一代基辅罗斯大公若想建立功业,都会与拜占庭帝国交战,而在交战后,便会与帝国重新签订和约并结盟。这是由于同拜占庭帝国之间的商贸往来是支撑基辅罗斯经济的基础。第聂伯河乃是这个新生国家的动脉,经第聂伯河与黑海抵达拜占庭世界的商路,被称为“从瓦良格人到希腊人之路”,其地位不亚于我国的“丝绸之路”。拜占庭对于基铺罗斯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在俄罗斯电影《维京人》中,当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一世大公来到君士坦丁堡,原本黯淡萧条的镜头,突然被玫瑰花窗的绚烂光芒笼罩。而正是这位弗拉基米尔一世,在其统治生涯中,将罗斯从多神教国家变成了基督教国家,他由此被称为“红太阳”,作为俄罗斯东正教会的圣徒,至今受到俄罗斯民众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