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人开始在爱情中“表演”
作者: 祝越
爱情并非专属于女性的话题。
书籍和影视作品中的众多爱情脚本,是女性浪漫幻想的来源,也正在给男性带去“提示”。他们会通过那些恋爱脚本,去学习获得爱的技巧。正如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所写:“多数人宁愿把爱当成被爱的问题……对他们来说,爱就是如何被爱、如何惹人爱。”
传统的脚本要求男人们事业成功,担当家庭责任,也需要他们提供情绪价值,读懂女生的心思。近几年来进入大众视野的“女性主义”则提出了更多的要求,比如尊重女性,分摊家务……
无论选择新或旧的脚本,他们都在努力把自己嵌入角色,去扮演另一个人。但依照脚本的方向往前时,男人们却察觉到一股更强的力量,顽固地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落败者
和前女友小斐分手后,张晗一度很排斥“责任”这个词。
小斐所要求的“责任”直接指向张晗的弱点—收入。促使他们分手的那次争吵也和钱有关。导火索是小斐的一句话:“你现在一个月挣这么几千块钱,我们怎么结婚?”
张晗被这句话激怒了。当时他没有固定工作,收入不稳定,作为男性,张晗原本就为此感到丢脸。他被小斐的话戳中软肋,好像“疯了”,马上要反击回去,“那你走吧,咱俩别谈了”。
小斐过去也会频繁提起这些话题。谈到结婚,就绕不开收入和买房。在小斐的期望中,他们两家人可以一起出钱,给两人各自再买一套房。这样,如果两个人吵架甚至离婚了,这就是她的“退路”。
这也是小斐父母的要求。张晗知道,小斐家是江浙的拆迁户,过去她有过两三个男朋友,虽然她喜欢,可她明白父母不会认可,因为他们不具备足够的经济实力。当时小斐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她妈妈催婚催得很“疯狂”,经常逼着她去相亲,有时候小斐不愿意,妈妈会跑到她的出租屋去,站在楼下喊她的名字。
被逼着相亲结婚的小斐,转头来逼着张晗成为那个能给她提供经济保障的人。可张晗做不到。
“买房”能解决小斐的不安全感。可张晗不想面对。他买不起房,也不理解小斐对买房的执着。张晗家在西安有两套房,小斐家在苏州也有两三套房,继续买房在他看来相当于被套牢了,要一辈子为银行打工还债。
可这些想法他都说不出口。“说出来就是不负责任对吧?”虽然心里不舒服,张晗又觉得小斐也没错,他好像必须得答应她,给她经济上的承诺。
两股力量拉扯着张晗。他内心本能地对买房有所排斥,但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告诉他,应该承担责任。于是每当小斐提起买房的事,他都选择敷衍过去,要么说“我会考虑一下”,要么扯点别的,岔开话题。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似乎低人一等。小斐不敢把恋爱的事告诉父母,因为张晗“达不到他们要求结婚的标准”,他们肯定会立刻逼她分手。张晗周末去找小斐,也要避开她父母,“搞得跟做贼似的”。甚至,迫于催婚的压力,小斐仍然会去相亲,这让张晗觉得他们的关系像是没有得到承认。
因为买不起房,自己好像一无是处,张晗只能接受这种不对等。在小斐的催促里,张晗不断看到自己的无能。作为一个年过30的男人,买不起房,不能承担婚姻的责任,“这就是我的问题,有什么好说的呢?”
即使在分手之后,那套“标准”仍然影响着张晗。回到交友软件上,他感觉还是满足不了女性的期待,“所以在婚恋市场上我怎么走,就(都)走不动”。
他无法从这种挫败中逃出来。张晗意识到,没法给对方提供经济保障的自己,是个失败者。
近几年,曹伟感觉男性变得更“颓废”了。他们机构办活动,找100个男人来参加,过去可能来20个,现在只能来2个。
姜蛛枕的挫败感来得更早。他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因为这一点不断地被周围人提起。有的人说他丑,带着羞辱的意思;有的则是出于同情,一些女生会觉得他在男生当中算是好相处的,“可惜长相丑”。
女生们的选择不断向他证明,外貌是重要的。青春期,有些女生谈恋爱谈得明目张胆,她们的男友往往颜值较高。工作之后,相亲帖里列的条件也让姜蛛枕无奈,其中写在最开头的通常是“身高1.75米以上”,而他身高1.71米,“哪怕后面的都符合,第一条我就被刷下去了”。
外貌像一堵无形的墙。高中时姜蛛枕喜欢过一个女生,女生的父母常常不在身边,她住在亲戚家里,时不时会向姜蛛枕抱怨自己的生活,可当姜蛛枕想要主动关心她,或者向她倾诉自己的孤独时,他往往得不到回应。
类似的剧情在不同对象身上反复上演。姜蛛枕发现,女生眼中的自己似乎只是一个“情绪垃圾桶”。他想要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但这些努力“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同样自认为是个失败者。在传统男性的评价体系里,单论外貌这一块,姜蛛枕知道自己已经“输得很厉害了”。为此,他一度想过整容。
婚恋市场上,有太多这样的落败者。“今日相亲”的创始人曹伟在北京做了近9年相亲咨询业务,他指出,目前在婚恋市场上剩下来的男性之所以长时间单身,大多数是因为自身能力不足。
曹伟所指的能力涵盖范围很广:学历、经济水平、性格、外形都囊括其中。单身男性要么在某一方面有突出的短板,要么则是总体水平偏弱。
与之形成对比的,除了强势的男性,还有越来越多强势的女性。国家统计局2022年发布的数据显示,高等教育在校生中女生人数不断增加,占在校生50.0%,其中研究生人数女生占51.2%。曹伟接触的女顾客当中,硕士学历也占了多数。他发现,随着女性有了更多的受教育机会,她们的认知水平和收入都得到了提升。而这些女性之所以单身,大多是想“向上找”,也就因此很难再匹配到条件更好的男性。
“所以在婚恋市场上,单身男性整体的条件不如女性,他们其实是弱势群体。”曹伟说。
因为能力不足,他们在相亲时会被看不起。“比如说你看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挣几千块钱一个月。”曹伟说,在同样的年龄,女性可能挣得比他们多,生活条件比他们好。对比之下,单身男性也就越来越自卑。
落败的单身男性,大多陷入自暴自弃。和单身女性相比,男性寻求咨询服务的意愿和积极性更低。近几年,曹伟感觉男性变得更“颓废”了。他们机构办活动,找100个男人来参加,过去可能来20个,现在只能来2个。
“他们不愿思考怎么去改变现状,”曹伟说,“有一部分人可能认为自己不行,但很大一部分人可能觉得社会现状不行,或者抱怨说女的太现实。”
自暴自弃是落败者的其中一种结局。而在此之外,在亲密关系中尝到挫败感的男人,正想办法从这种结局里逃开。
角色扮演
和小斐分手后,张晗又回到了社交软件上,他感觉到自己开始去“装”—扮演一个“成功男人”。这是张晗为了“通关”恋爱这场游戏,给自己选择的脚本。
表演首先需要选择一个高档餐厅作为“舞台”,在“舞台”中央,张晗开始讲话,内容主要是自我吹嘘。他讲自己曾在北京、上海工作,还曾出国交流,见多识广,话题多聚焦在过去—而这是因为针对当下无业的现状,他没什么可谈的。如果对方还是要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张晗会有点紧张,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他会说自己在创业,并且重点强调创业多么不容易,但又多么有趣,比打工人等着别人发工资的日子要自由多了。
“至少能表示我在忙,没有躺在家里无所事事。”事实上,对于那时的张晗来说,“无所事事”就算不错了,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因为上一份工作的失败而崩溃。
他演得很累,不舒服。戴着“成功男人”的面具,小心翼翼地回避有关工作的话题,张晗感觉自己很虚伪。可他似乎别无选择。
石斌则意识到自己需要扮演一个“暖男”,懂得体贴和浪漫。他过去是个典型的直男:跟女朋友吵架,他喜欢给对方讲道理;架吵完了,他只会“冷处理”,把这阵捱过去,等双方把矛盾忘掉;逛街的时候走了很远的路,他也不会注意到女生的脚后跟被高跟鞋磨破了。
终于有一个女生吐槽他“太直了”。“直”意味着不够浪漫,也千篇一律。在他们相处的那半年时间里,石斌给两人安排的约会日程高度同质化:去她学校附近的商业街,然后完成逛街、吃饭、看电影三大活动,同一条街都逛了三四次。
为了摆脱直男人设,石斌采取的方式是“做题”。他专门去刷了“求生欲”相关的题,还看了很多“脑筋急转弯”。其中一个知识点让他恍然大悟:如果女生告诉你,“今天我去医院的路上看到了……”你应该关注的不是她看到的东西,而是她生病了。“脑回路原来是这样,真正关注的应该是女生本身。”石斌感觉自己长了见识。
角色的脚本有新旧之分。自认为在传统男人行列里“输得很彻底”的姜蛛枕,看到了一条新的赛道。
但他也察觉到角色和自己的距离,“没法现学现用”。虽然知道要多表达自己的想法,可给喜欢的女生表白,他还是很含蓄;学了很多搭讪和暧昧的技巧,但在关系没有确定前,他依旧不敢主动牵女生的手;提起约会,他仍然只会逛街、吃饭、看电影。石斌就像一个学不会举一反三的学生那样,有着真诚的困惑。他无奈地告诉我,自己现在也只是一个“半直男”的状态。
至少石斌学会了一句话:“男人讲理性,女人讲感性。”他因此明白,吵架时不能和对方讲道理,而要关注女生的情绪。他也“成长了”,学会在吵架之后,还要去把矛盾解开。
角色的脚本有新旧之分。自认为在传统男人行列里“输得很彻底”的姜蛛枕,看到了一条新的赛道。
新的脚本来自“女性主义”。他发现,很多女性主义者的微博,都会涉及情感关系的话题。姜蛛枕从中学习,然后对照自查。有时刚刚接触一个喜欢的女生,他就会去研究情侣之间该如何相处—即使一段感情还没有开始的迹象。“可以说就是为了和人交往,才有动力去学。”
他还会加入一些女性主义社群,和里面的网友交流。我在一个名为“男性现代化”的群里认识了他。平时,群友们会分享书籍《重塑爱情》《职场妈妈不下班》,讨论家务劳动、彩礼习俗还有婚姻制度。90个人的群聊里,姜蛛枕算是积极的那类,他会参与群里组织的“做家务”活动,偶尔发两张自己做的饭菜,话题转向一些女性议题时,他也会大段大段地给出自己的分析。
学到了东西,姜蛛枕开始应用它们。给女生表白时,他会列出一个提纲。那些技巧、原则,成为他在提纲里的保证:如果两人交往了,他会重视经营关系、平等分摊家务、倾听女友的分享并给出积极反馈、不让自己的家庭给女生带去压力、坦诚地沟通和解决矛盾……
方柯也是“女性主义”新赛道上的一员。大学期间,朋友推荐他关注一个女性主义博主,通过网友投稿,那位博主的微博呈现了各种各样男人的“负面案例”,大到出轨、家暴、性骚扰,小到言语和行为上的不尊重。方柯很震撼,活生生的案例和博主尖锐的分析,让他转而去反思自己的生活。
在反思中,新的视角取代了旧的观念。过去考虑生育问题时,方柯想的都是“我要不要生孩子”,后来他才意识到生育的主动权属于女性。他也因此了解了怀孕到生产的过程会带给女性的损伤,认为“这是一辈子的伤害”,他不希望看到自己爱的人面临这样的问题。
那些曾被他忽视的东西,现在重新进入了他的视野。方柯开始留意路人投出的眼光,“比如路上一个漂亮的女生,有多少人在看她,多少人是猥琐的眼光,多少人是打量的眼光,多少人只是看一眼就不看了”。“嫉妒”“嫌”“妖”一类带着女字旁的负面词汇,在方柯眼里也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小学的时候我还问过老师,我说我写的群体明明是女生多一点,所以我写的‘她们’,为什么我有错?”老师纠正了他,应该用“他们”。当时的方柯接受了那套规范,现在他又把它捡了回来,重新去思考,到底应该写作“他们”还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