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女儿,和保洁员母亲漂在深圳
作者: 乔悦
第一次看张小满写的《我的母亲做保洁》,内心惊讶,原来每个人都值得被写成一本书,他们背后,是时代和群体的缩影,存在着普遍的共性。在她的书中,我也看到了自己母亲的模样。
她和主人公春香类似:生于农村,小学辍学,年轻时长年在外打工。老了以后,几百元的养老金无法养活自己,想要外出求职,却又屡屡碰壁。
她们的人生分水岭都在50岁。不同的是,我的母亲因误信一夜暴富的神话,陆续经历传销诈骗、邪教洗脑后精神失常。而主人公春香,则跟随女儿来到深圳,成为保洁员,在新的城市再次扎根。
当得知要采访春香时,我很好奇,想了解这位前半生与母亲高度契合的女性,是如何走出了另一条路,更想知道同为女儿的张小满,为母亲写书的情感动机。
4月13日,我们约在了张小满与春香经常逛的公园。一见到春香,我就感受到很强的“妈感”:低丸子头,银色手镯,身穿一件洗得发皱的蓝色衬衣,爬满皱纹的圆脸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细缝。
张小满坐在一边,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母女关系,她身上属于春香的痕迹太过明显。但她又在母亲的基础上,生成了新的自我,然后再回过头来观察母亲,最终出版了《我的母亲做保洁》。
张小满的观察被大众看见了。这半年,她在国内密集接受媒体采访,参加播客和颁奖典礼。受访期间,她荣获“刀锋图书奖2023年度非虚构作者”,主持人陈鲁豫在现场分享她的书时,她正盯着手机上的颁奖直播,眼睛兴奋得也眯成了一条缝。
当时我们正在春香工作过的超级商场,那是她来到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春香指着整个负一层说,从前她要负责这一片的卫生,工作8个小时,早7时至下午3时,“地上不能有垃圾,广场中间的台子不能有灰尘”。说完,女儿张小满看到了不远处地上的纸团,立刻把它捡起来,“这要是被发现了,保洁员可能会被拍照投诉的”。
后面,她又发现了一只扔在地上的红色气球,她把气球抱在怀里,直到走出商场,才找了个垃圾桶扔掉。这些下意识的动作,足以说明,张小满透过母亲眼睛看到的,不仅是母女关系的变化,更是关于全体保洁员群体的生存境况。
工作的决心
2020年,52岁的春香失业了。
法律规定,女性退休年龄在50周岁或55周岁,但春香不敢停下来,因为“还没挣够养老钱”。
在这之前,住在陕西农村的春香打了半辈子零工:在钒矿上做过大锅厨师,在煤矿上开过小卖部,在西安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在矾矿上“滚球子”(处理矿土的一道工序),还在别墅里做过保姆。每份工作都很短暂,平均月薪不超过2000元,更没有五险一金。
春香不识字,能做的只有繁重的体力活。三年前,她的左膝被确诊为滑膜炎,经过一年多的治疗,走起路来还是有些僵硬,干不了重活,找工作变得更加困难。
等可以自由出门的时候,春香开始在县城找工作,但处处碰壁。
最让春香气愤的一次,是她去县城茶厂。5月正值茶叶收获的时节,春香负责择茶叶,在人工流水线上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5元一小时。长时间坐着,腿经常会肿,肿了就歇一天,再去。她把每天挣的工钱记在小本本上,干到茶业季结束,加起来有5000多元。但直到现在,这份工资也没拿到。春香一连几年发微信询问,得到的都是“抱歉”的回复。
对春香来说,那是一个被焦虑围绕的春天。每次打电话,女儿张小满都能感受到她的焦虑。
她把每天挣的工钱记在小本本上,干到茶业季结束,加起来有5000多元。但直到现在,这份工资也没拿到。
夏天,张小满建议母亲来深圳找工作。那时张小满已在深圳工作6年,成立家庭,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张小满的本意只是“想让春香来深圳休息一段时间”,但女儿了解母亲,母亲是一个“以挣钱为信仰的人”,她舍不得停下来。
2020年9月26日,张小满帮父母买了两张从县城直达深圳东站的火车票,并且保证:会想办法帮你在深圳找一份工作。
张小满在深圳东站接到了父母。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远行,来到1500公里之外的南方。春香穿着长袖长裤,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是,“这里真热啊”。他们带了很多行李:干木耳、干芥菜、干南瓜丝、干辣椒、干玉米,从老屋门前树上打下来的核桃,小姨的辣椒酱,两双在县城大润发买的、有点像玛丽珍样式的软底方口鞋—她计划在找工作的时候穿。这时张小满才发现,原来母亲找工作的决心这么强。
更让张小满震惊的是,春香刚来深圳两个星期,就靠自己找到了工作。
春香“不识字,不会普通话,智能手机用得也不是很顺溜,尤其导航不熟练”。在深圳头几天,春香总是紧跟着女儿,到哪里都生怕丢了。
帮她找工作,张小满只能从住处1公里范围内找起。张小满在求职网站上,投递了40份简历,但考虑到春香的腿疾和不会用手机,排除了住家保姆、钟点工、家政、服务员等多个工种,最后家人商议,从能够按时上下班的保洁找起,等她适应了深圳的生活,再从长计议。
当张小满在网上帮母亲找工作,找得焦头烂额时,春香直接去楼下的商场、写字楼和小区,问那些正在工作的保洁员,那些跟她差不多年纪的人,是如何找到现在这份工作的。“嫂子,你是哪里人?”她总用这个开头。
说到这时,窗外一位保洁员大叔正拿着扫把清扫路边的落叶,张小满兴奋地指给我们看,“当时就是问这样的大叔,问了很多人,家附近的保洁员几乎都问遍了”。
经过一连串的拒绝后,在一家高端商场的门前,一位身穿灰白色工作服的大叔告诉春香,这家商场正缺保洁。他给了管理保洁员的经理的电话,问过春香的年纪后,告诉她说,应该能应聘上,现在很缺人。
面试时,春香刻意隐去左腿有病、无法提起五斤以上重物的事实,用方言跟经理一再强调,自己能吃苦。然后,经理带她签了一份简单的合同。
“合同上写明,全日制员工一个月可以休息4天,每天工作8小时,一个月2500元;每天工作16小时,5000元。4天休息日如果不休的话,8小时制,加班费80元一天;16小时制,加班费160元一天,没有五险一金。刚刚超过深圳全日制劳动者最低工资水平2200元/月。”
不到一个小时,春香拥有了一套工衣,一个标牌,一个盘住头发的发卡,办了招行卡。人生第一次,春香拥有了自己的职业名称:保洁员。
是妈妈,也是女儿
工作之余,春香最喜欢在自家楼上的天台数飞机。有一天傍晚,她数了36架飞机才下楼。她从来没坐过飞机,在农村也很少看到飞机,第一次有飞机飞过村里,全生产队的人都出来看。每次出门追飞机,春香的母亲总是带着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唱一句童谣:“飞机飞机你停停,带个喜讯上北京。”
春香的母亲自杀,是她心里永远的刺。
1968年出生的春香,家里有九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八,得到了不少疼爱,“那时候很幸福,爸爸妈妈都在,家里也不用我操心”。小学三年级辍学后,春香与母亲形影不离,接受她的教导,就连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也是听了母亲的话。用春香的话来说,是她通过牺牲自己的婚姻,以换亲的方式嫁人,来帮助最小的哥哥娶媳妇。
年轻时的春香不爱丈夫。婚后生活太穷了,许多方面都比预想中的差很多。1989年秋天,春香与母亲大吵了一架,她把自己不幸的根源归结于母亲身上。“要不是你让我嫁给他,我也不至于过这么苦的日子!”那天吵完,春香简单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去了姐姐家。
第二天,老家的人来送信,说春香的母亲去世了,春香听了几乎昏过去。长久以来,她都觉得,这是母亲的报复,用死亡来惩罚自己。
3个月后,春香怀孕了。
第二年秋天,春香生下了女儿张小满,那天子夜,她从窗户上看到了天边的亮光。
张小满曾问过母亲:“妈妈,你每天都在想外婆吗?”
“每天都想。”春香说。
或许是因为春香辍学后,吃了不少苦,她强烈地希望,张小满可以多读书,走出这座秦岭大山。“我妈一直跟我们姐弟说念书很重要,用各种方式恐吓我们,跟我说如果不读书就会像你妈一样早早嫁人,吃很多苦。”张小满说。
春香刻意隐去左腿有病、无法提起五斤以上重物的事实,用方言跟经理一再强调,自己能吃苦。然后,经理带她签了一份简单的合同。
大约在张小满上初中的时候,春香开始以一整年为期外出打工。她和丈夫常常正月离家,冬月或腊月归来,无暇照顾子女。张小满整个中学时期都是住校,假期的时候,她和弟弟经常在各个亲戚家流转,或者干脆待在学校。
初三,张小满转学到更远的镇上。因为交通不便,她上学时常被托付给村里做生意的,能顺路带人的货车司机。路上同去的乡民大多是男性,她不得不在车上忍受他们说的黄段子,内心不停祈祷着,车快点开,快点开。每次抵达校门口,张小满几乎都是跳下车,“那种感觉仿佛凌迟前突获缓刑的得救感”。
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小满对母亲的感情都是复杂的。母亲曾徒步50公里把自己送回学校,但在自己最需要陪伴的青春期,母亲却一直缺席。当身处那些家庭条件比她好的同学之间,张小满会拒绝母亲给校服打补丁。“尤其是他们的母亲是那么优雅和体面,而我的母亲与她们截然相反,但我又拿着她辛苦挣来的钱在念书。”
张小满在高三暑假曾去过母亲工作的矿区。她和母亲住在临时工棚里,每天给20多个工人准备饭菜。春香凌晨4时就起床,晚上忙到深夜才能睡,女儿被她呼来喊去,打下手。张小满那时正焦急地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想象自己的大学生活,盼望早点结束工地上又热又脏的日子,无暇关心父母正在经历什么。
到了大学,生活的反差,更让母女俩渐行渐远。张小满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学文学、哲学和电影,星期天跟姐妹购物,去图书馆看书,参加社团活动—母亲却在其中倾注了大量劳动。春香总带着说教的口气说,“你不知道你妈有多累”,这让张小满很窒息,只能故意忽略母亲,不作回应。
从张小满上大学,到去深圳工作,很多年里,她们的关系一直平淡却疏离。母女处于一种“我不过问妈妈的辛苦,妈妈不懂我的生活”的状态。
这次春香来深圳,母女俩久违地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也面临很多摩擦。最主要的是,张小满觉得,好像母亲“不是在跟他们过生活,而是在寄人篱下”。
张小满的家不大,两室一厅,36平米,月租6000元。
春香住在女儿原本计划用作书房的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其余的地方都装满了书。春香只能把自己的东西塞进靠墙的衣柜,实在塞不下的就放在床头。因为床上堆了太多东西,她睡觉时很少能伸直腿。

察觉到自己的到来给女儿添了麻烦后,春香处处小心翼翼。
春香上班时间早,怕闹钟吵醒女儿,从不拉上窗帘睡觉,靠天光判断时间,起床后摸黑穿衣服,好几次把衣服穿反了,下班回家时才发现;洗完澡,她会把用过的毛巾收到自己房间,洗干净的衣服放在晾衣架的边角;到了晚上,春香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或上顶楼的天台,坐着发呆,数天上的飞机……
那段时间,张小满的工作也变得异常忙碌,常常在下班回家后一言不发,侧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春香以为她在给自己脸色看,二人经常爆发矛盾。一次争吵之后,她的眼泪先流出来,强硬地说:“你给我买票,我要回商南!要不是为了挣几毛钱,我才不待在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