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妈当“丈夫”
作者: 赵淑荷
2021年,河北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柚子藏在一个出租车的后座底下,一路从河北县城藏到了北京。到六里桥的时候,司机让她下车,跟她说,接下来的路就得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这个冒着被隔离的风险也要逃跑的女孩,逃离的是自己的母亲。进京那天一切都很顺利, “感觉全世界都想让我到北京”,那天之后,柚子切断了自己跟妈妈的联系。
长期以来,柚子在漫长的生活里与妈妈相依为命。身边的亲戚都在喋喋不休地告诉她,“你妈妈不容易,你要体谅她,把她照顾好。”
但是照顾妈妈多么艰难啊。一个漂亮的、任性的、脆弱的女人,从大兴安岭远嫁到河北,因为不幸的婚姻而有了酗酒的习惯,有很多个夜晚,柚子在写作业的间隙看着妈妈撒酒疯,听妈妈一遍一遍拨打无法接通的电话,清扫妈妈发泄情绪后的一地碎玻璃,于是柚子从小有一种特别残酷的解压方式,“幻想假如有一天妈妈死了,手里的钱和变卖家产后够我活多久”。她有一个小本子,一笔一笔记录着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试图托住自己和妈妈摇摇欲坠的生活。
像柚子这样的女孩还有很多,她们都是早熟的女孩。小时候她们被称为“小大人”,后来她们发现自己是典型的“东亚女儿”,从小就在“给妈妈当丈夫”。
这是近期的互联网上流行的说法,用更为学术化的说法,是家庭中的“亲职化”和“亲子关系倒置”,它指出的现象,是很多女儿在承担着母亲的情感和生活诉求,在对母亲的愧疚和同情中被母亲控制。她们身为女儿,却操着丈夫的心,无法成功地建立个人的生活。
这是不少东亚家庭当中,别扭的母女关系里最纠缠和痛苦的那一部分。缺少爱和爱的教育,会塑造扭曲的母亲,也因此有受苦的女儿。
但是,这一代女孩在意识到给妈妈当丈夫,不应该是女儿的宿命时,仍有机会选择。
她们从小就是大人
金菱不喜欢妈妈对自己撒娇。
她觉得这不是她作为女儿应该承担的情绪,而本应承担这种情绪的“丈夫”—她的父亲,在家庭当中出现的时候,只有一个模糊的、不耐烦的面孔。
无法被丈夫承接的情感诉求,都被妈妈倾注到了金菱身上。跟别人起了争执、受了委屈,妈妈会向金菱倾诉,却让她向父亲保密;对金菱的个人生活,妈妈“充满了好奇心和掌控欲”,干涉她和朋友的社交。
跟金菱相似的女孩有很多。这些女孩来自不同的地区、处在不同的年龄段,但她们的家庭有着惊人的共性:都有一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母亲,一个好像从来没存在过的父亲。
父亲的缺位是女孩们困境最主要的直接原因。她们有的经历父亲早逝,有的父母离婚,有的家庭健全却承受着丧偶式教育。母亲失落的情感需求,会使得她们加倍向孩子索取。我曾在网络上看到一条评论,一个网友说她的妈妈说过一句很“恐怖”的话:“我从你爸身上得不到的,都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明琳和雪妮都经历过父亲早逝,那个缺席的角色像一种阴影,恒久笼罩在她们生活的上空。
从上初中开始,明琳就开始习惯“为妈妈出头”,“红白喜事送出去的红包署名是我,跟伯父争夺家产的人是我,带她上街的是我”。身边的亲戚会对此啧啧称奇,“这孩子真省心、真懂事、真早熟啊”,而明琳也很自豪,她将自己视为柔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唯一的依靠。
而当她长大成人,发现自己在亲密关系上面临很大的问题。“我会觉得没有人是可靠可信的,事事只能靠自己。”8年前,她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后来被确定是误诊,实际上她是一个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根据默沙东诊疗手册,这一精神健康问题的特征是关系不稳定,而患者最大的危机感是“害怕被抛弃”。
另一位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25岁的女孩雪妮,认为妈妈首先是一个npd(自恋型人格障碍),才会把她培养成bpd(边缘型人格障碍)。雪妮说,自己人生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跟男孩子聊天”,她几乎是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暗恋对象,“在每一个陌生环境里都必须找一个精神寄托,不然活不下去”。
后来她遇到一个npd男友,当雪妮“从这段有毒的关系中跑路”,她狭窄痛苦的童年一下子被回忆起来—对方对待她的方式与妈妈如出一辙。父亲去世后,习惯于依赖别人的妈妈完全把雪妮当成了家长,在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矛盾都要寻求雪妮的帮助,跟亲戚之间的龃龉都成为雪妮必须完成的“家庭作业”,比学校出的题难得多。
一个网友说她的妈妈说过一句很“恐怖”的话:“我从你爸身上得不到的,都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有时候,雪妮觉得妈妈在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全能小孩,来给不幸成为寡妇的她“长面子”;有时候,雪妮要把自己生活中同学朋友的秘密都告诉妈妈,就像一个交代自己行踪的丈夫。小时候的雪妮随时都在准备安抚妈妈的情绪,她的大多数时间花费在学习察言观色上,生活对她来说是一场消耗,至今仍然如此。很长时间里,她对生活唯一的需求就是满足别人的需求,所以她会“吸引npd”。
已经36岁的龙丽,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类似经历,称为一种“精神虐待”。跟母亲的关系是她“人生中一个已经差不多解决的课题”,但至今她还在消化童年的影响。
她来自一个单亲家庭,父母是在龙丽读三年级的时候离婚的。父亲离开了这个家庭之后,龙丽的童年就结束了,妈妈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让龙丽“突然产生一种被捆绑的感觉”。

妈妈开始要求龙丽跟自己睡在一起,不能回自己房间;写作业的时候龙丽要把房间门打开,方便妈妈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她;一起出门的时候,妈妈希望龙丽能扮演男伴的职责—龙丽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当时她只是有点困惑,为什么妈妈总是要自己去买单和拎东西,甚至学习修理家里的电器。
尚爱兰曾经“哄骗”小时候的蒋方舟,“每个小孩小学毕业之前都要出一本书”。龙丽小时候也这样误以为每个小孩都跟自己过着同样的生活,妈妈不喜欢她交朋友,“我就更没有机会知道别的孩子怎么度过童年了”。
成为母亲意味着牺牲自己,没有别的可能。于是她们的女儿被动承受这一结果,似乎她们是悲剧之因。
读高中住校时,母亲会固定每天给自己打电话,内容是倾诉生活中的问题和不满。等龙丽上大学之后,每天的电话延长到两个小时,如果龙丽表现出不耐烦,妈妈会非常生气。龙丽刚刚工作的时候,向妈妈借5000元付第一笔房租,妈妈拒绝了,龙丽第一次跟妈妈发火。电话那一头的妈妈沉默了半个小时之久,随后嚎啕大哭,龙丽马上开始全神贯注地安慰妈妈,这好像已经成为她潜意识里的行为。“在我们家里,我不被允许有任何负面情绪,也不能表现自己的脆弱,我只能承担我妈妈的情绪,随时准备安慰她。”
以爱为名的控制
Anne觉得,自己的处境与其说受制于母亲,不如说受制于自己对母亲的爱。
心理学上说的“亲职化”,指当父母养育者角色缺位时,儿童牺牲自己的需要,被迫在生命早期成为家庭的照料者,形成亲子关系的倒置和错位。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系教授蔺秀云,认同“给妈妈当丈夫”是亲职化现象的一个表现,但是相比这一术语的传统定义中孩子作为“生活照料者”的角色,有这种经历的女儿们更多承受的是情感诉求。
一开始,我以为这个话题里出现最多的情形应该是女儿对妈妈过度的操心,或者妈妈对女儿过度的依赖,但是在采访中,我发现,在她们的生活中,最大的问题是来自妈妈的控制。
这种控制以依赖的形式表现,以愧疚感和爱作为方法达成,来自妈妈生活和情感上的高度需求,像一根脐带拴住了女儿们。
孟宁今年已经34岁了,仍然会记起小时候曾拥有一双粉色的袜子。那双袜子被扔进了垃圾桶,因为妈妈觉得那个颜色不好看。她睡醒的时候,妈妈特别开心地跟她说,“我终于把你那双袜子丢了”。
我联系到孟宁的那天,她从外面赶回家给妈妈处理新手机的问题,“她会因为我给她新买的手机没有返回键,而把我骂一顿”。
更多时候,妈妈会用示弱的方式来达到控制孟宁的目的。
小时候,米面粮油都是孟宁来扛;长大了,孟宁按照妈妈的要求去相亲。妈妈不会直接说这个重物是要孟宁来提,但是她会面对着米缸油桶叹气,“咱们娘俩真可怜(家里都没有一个男人)”。为了让妈妈不要抱怨,孟宁会主动承担起这个家庭里似乎原本属于“男人”的责任。
孟宁有时候感觉到,妈妈养她就是为了有人能照顾自己,如果孟宁忤逆了妈妈的意思,会觉得妈妈辛苦把她养大,而“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几年前,孟宁的妈妈因为一个所谓的“投资”遭遇了网络诈骗。妈妈一直把这件事归结到孟宁身上,她说如果孟宁很早就结婚成家了、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她就不会为了“给女儿攒钱”而去“投资”,也就不会被骗。听到她这样说,孟宁真的会因为自己没有结婚、没有考上公务员而感到愧疚。
母亲的悲剧不是女儿造就的,女儿不应该为此负责。只有明确这一点,女儿和母亲才能找到解放双方的可能。
“就连我现在跟你聊我妈妈,我都觉得好像在背后说她坏话一样。”孟宁补充道。
离异、丧父家庭中的母女,其实是在整个社会的刻板印象当中被迫相依为命。明琳曾经提到过一个细节,妈妈丧偶之后,也曾经与其他男性交往,但是她遇到问题仍然不会选择向他们求助,因为他们终究“不是家里人”—她明明可以建立自己的生活,却无法脱离原来的家庭。
雪妮的讲述当中,她的妈妈同样拒绝展开新的可能。她总是会跟自己的男朋友说,“我最爱的永远都不会是你,而是我的女儿”。雪妮觉得这个说法很恐怖,感觉妈妈是在为了自己而活,就像在绑架自己跟她“共生”。
这是一个或许令人难过的事实:我们的母亲对自己的定义,往往是依附于父权结构来实现的,她们是夫姓家庭的母亲,是前夫/亡夫孩子的抚养者。于是她们的内心不可能平衡,因为整个社会偏见和几千年积累的文化观念都在告诉她们,成为母亲意味着牺牲自己,没有别的可能。于是她们的女儿被动承受这一结果,似乎她们是悲剧之因,而此生的命运注定是“回报”这种并未征求她们意见的牺牲。
“我为了你没有再结婚,我为了你努力赚钱,给你这么好的物质条件,你过得不比别人差,”雪妮模仿着妈妈的话说,“她就这样用愧疚来控制我。”
当成年后的龙丽吃到一家很好的餐厅,她的第一反应不会是好好享受美食,而是想到妈妈没有来过,“但这是与我的个体真实感受相矛盾的,对吧?”
蔺秀云解释,这种愧疚感源于爱,也根植于母女之间“过于缠结”的“二元关系”,在这种病态关系当中,孩子和父母几乎处在封闭状态中,很难或者不能跟别人建立新的关系。
解决女儿和母亲们的困境,一个首要的办法是放下愧疚感。她举了一句俗语,“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女儿对妈妈真正的照顾不是去做妈妈情感的牺牲品,而是要做到真正的自我完善和内心强大。
如果妈妈的情感缺口实在过大,已经到女儿们通过个人努力无法弥补的程度,对待这种缠结关系,她们就需要“阻断影响”,一个是心理上保持距离,一个是物理上保持距离。“减少无限度的交流,在固定时间沟通,当成一个普通朋友或者亲戚那样去相处。当妈妈看到女儿脱离出来的时候,其实她自己也会想办法找到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