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死海”,螺蛳壳里做道场

作者: 施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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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0日,山西运城,色彩斑斓的盐湖

中国的版图上,山西很特殊:典型的资源型省份。其中,运城又很特别,它几乎不产煤,是采盐而不是挖煤,塑造了这座城市的千年历史。

运城市中心有个盐湖,这片比20个西湖还大的水面,是汉唐先民采盐的露天矿床、历代封建王朝专营的税源。建国后,这里又成了盐化工厂的生产基地,洗衣粉、化肥的原料就从这里开采出来。

但如今,主导运城盐湖的不再是生产逻辑。2020年,在“退盐还湖”的政策下,盐湖自然保护区范围内停止一切工业生产,盐化工企业退出,运城盐湖“用盐”的历史画上了句点,“生态保护”成为当地的新课题。

在许多城市,生态保护已经不是一个抽象、边缘的议题,制度红线面前,它越发强有力地融入城市转型和发展规划,也日渐强调实操落地。过程中,它意味着资源开发利用的方式和限度的变化,直接影响着城市向新发展的路径选择。

在此基础上,运城盐湖又是一个特殊的样本。在国内绝大多数盐湖仍处于矿产资源开发利用的状态时,运城盐湖先一步进入生态修复和治理的阶段。它又不同于寻常的淡水湖泊和湿地,无论是水体盐浓度、适盐生物,还是不定期出现的“七彩”景观,都是人工长期干预盐湖形成的另类生态和奇特景象。寻常的生态保护和治理经验不能简单适用。

2020年,在一次生态保护与修复规划的讨论会上,运城市盐湖生态保护与开发中心(下称:盐保中心)副主任关妍,向规划设计方提了一个基础却重要的问题:盐湖的生态保护与修复规划,具体要保护的是什么?

当时,关妍没有得到一个让她信服的回答。3年来,关妍和团队成员走访了许多地方,问了很多人,她期待着找到一个契合运城盐湖独特性的有力回答,但也逐渐意识到,运城最终需要在盐湖生态保护议题上探索自己的路径。

重新定义盐湖的价值

春分一过,运城盐湖的日照直晒得人睁不开眼;到了夜里,台风般烈度的南风是遮阳帽的大敌,当地人概括为,“运城盐湖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但盐湖先民却把这样的气候看作自然神灵的惠泽,敬奉着太阳神和风神,视其为盐湖的守护者,因为:风吹日晒,一夕成盐。

盐湖虽称“湖”,但很多人循古习惯叫它“盐池”。2021年的大汛之前,这里的水深最多不过2米,浅得很。从高处看,盐湖被人工堤埝分割成上百个或圆或方的形状,那是4000年的采盐史接力形塑的盐湖样貌。

先民日复一日浇晒采盐,逐渐在盐畦底部堆积形成了新的产物—硝板。原先这只是产盐形成的废弃物,但工业和科技带来的新认知将其变废为宝,机械进驻,从运城盐湖硝板里提取的盐化工原料,成了洗涤品牌“奇强”和上市企业南风集团的发家起点。

站在如今的盐湖边,面对这方平静辽阔的水面,外人很难想象它曾延续千年的生产画面。但以“退盐还湖”“停止工业生产”为节点,盐湖的生态价值开始取代它的生产价值。

转向说来轻巧,实现却不容易。

过去,宣扬生态保护理念时,人们常常忽略了它落地的现实阻力,发展的逻辑下,要地方舍经济价值而取生态价值,似乎得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

但运城盐湖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它以顺应规律和趋势的行动,让转型的选择显得合乎常理,也更具参照和借鉴意义。运城盐湖之所以不能延续 4000年的生产功能,一个不能忽略的推动因素,是它提供的资源缺乏竞争力。已不具备持续创造市场价值的能力。

关妍告诉南风窗,二一四地质队曾探查过运城盐湖的矿产资源,湖中大部分是表层矿,最主要的矿层是存在于硝板当中的芒硝,而盐湖的硝板最厚也不过4米,70年的盐化工开采已将其消耗殆尽。而运城盐湖其余的矿产,开采成本比市场价格更高,抑或时机尚不成熟,与此同时,全国范围内的众多省市,涌现出储量更丰、质量更优的同类矿产。

运城盐湖之所以不能延续4000年的生产功能,一个不能忽略的推动因素,是它提供的资源缺乏竞争力。

早在1986年,盐湖就已经停止采盐。其中原因,不是盐湖没有盐了,同样是盐湖的盐比不过别家。“每年夏天它还析出氯化钠(注:食盐的主要成分),冬天它还析出硫酸钠(注:芒硝的主要成分)。”关妍解释道,“但陕西榆林发现的盐矿比这儿的品质要高得多,开采成本要低得多,而且矿产的储量大,真正的原因是在这儿。”

从中国人的食盐产品结构里,更能体会盐湖如今的盐业地位。以井矿盐为主,占比87%,其次是海盐,湖盐仅占 3%。而在2000年探明的榆林特大型岩盐矿,平均厚度120米,这还不是中国最大的井矿盐。

运城盐湖产出的盐,的确创造过辉煌的历史。盐保中心提供了一个数字,运城盐湖在唐代的盐税占到国家财政收入的1/8,甚至字典里还收录着一个生僻字“盬(gǔ)”专指运城盐湖产的盐。

但千年之后,机械、勘探技术的革新,迅速扭转了运城盐湖的盐业和盐化工地位。

尽管运城盐湖仍能通过南边中条山的地表水、地下水补充盐类矿物质,但捉襟见肘的盐化资源储量、难以匹敌的市场竞争力,成为运城盐湖盐业存续和发展的两大制约因素。

传统的盐业经济价值已然见底,转而发挥和体现它的生态功能,既是运城盐湖价值的延续,也是潜在的新出路。

“退盐还湖”的3年间,盐湖朝着“生态示范区”的方向转型。示范意味着特殊的地位,而在许多层面,运城盐湖的确很特殊。

在中国大多数盐湖尚在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时,运城盐湖进入了生态修复和治理的阶段。不同于青海茶卡盐湖地处偏远,运城盐湖就在城市中心,周围遍布村镇、人口密集。500毫米等降水量线从这里穿过,运城又地处北纬35度水果生产“黄金带”,也让这些村镇集聚着果蔬农业。运城盐湖和居民这份不易感知、却紧密复杂的依存关系,也是其生态价值的体现。

过去,人们关注运城盐湖的矿产资源,却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它奇特的池中生态和生物资源。曾经被当成杂草清理的100多种植物怎么在高盐环境里生存下来?为什么相邻的盐池会在自然状态下显出完全不同的颜色和特异的小生态系统?这些都是未解的生态之谜……其中蕴藏的自然规律,或将以更新认知的方式,影响运城盐湖下一阶段的资源开发和利用。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生态保护。

保护的对象和标准

2020年,在一次生态保护与修复规划的讨论会上,关妍向规划设计公司提了一个问题:盐湖的生态保护和修复规划,具体要保护的是什么?

当时,关妍得到的回答是:保护七彩盐湖景观。关妍没有被说服:“他说得太轻飘飘了。”

夏秋季节,块状分割的盐湖,在特定的复杂条件下,会呈现出红黄绿蓝紫等颜色,俯瞰视角下,或圆或方的色块就像画家的调色盘,由此形成了运城盐湖特有的七彩景观—这种奇异的变色现象,两次出现在唐宋的史册和文献记载中。

今天,科学研究总结了一些规律,运城盐湖不同的色彩或缘于不同的水质、温度、盐度、酸碱度,这些因素催生了湖中不同种类的藻类、动物、微生物,并影响着它们集聚的密度,但更详细的机理仍在黑箱之中。

若从工艺生产的视角,往前追溯七彩盐湖景观的生态成因,盐湖之所以分割成数百个块状的盐水田,彼此的水环境又明显不同,最晚可以追溯到隋唐时期。

当时更高效的制盐技术“垦畦浇晒法”(俗称:五步晒盐法)应用成熟,新工艺有两个特点:垦地为畦,而后在不同的畦田中调配不同比例的淡水—形塑了今天运城盐湖的格局和样貌。

“运城盐湖是5000年的大工厂,人类不断对它进行干预,七彩盐湖景观也是人为干预后的结果。”这是关妍眼中、曾经的运城盐湖。保护七彩盐湖景观之所以显得“轻飘飘”,在于“景观”只是盐湖生态功能末端的一部分,“生态”是一个比“景观”包罗更多、更复杂的尺度。

但生态保护和治理更具体的对象是什么,当时的关妍也没有清晰的答案,协调的各职能部门只有一个基础的共识:治污。

运城盐湖曾一度成为垃圾堆放地、污水排放地,散发着臭气。环境整治之后,盐湖垃圾清掉了,排污口堵上了,雨污分流和污水收集工程改造开始了,尘土飞扬的土路也变成了绿道,巡湖队、联合执法队伍打击非法捕猎野生保护动物行为,劝止掏鸟蛋、采洋槐的居民。夜晚在盐湖边纳凉的老人、孩子和宠物,集聚的商贩和共享电单车,直观地显示出生态保护在环境治理层面的效果。

但生态保护不仅限于治污护鸟,肉眼可见的向好变化之外,还有一些不显著、但必要且重要的生态工作,需要科学的力量加以明晰。

在中国大多数盐湖尚在矿产资源开发利用时,运城盐湖进入了生态修复和治理的阶段。

关妍持续求解的另一个问题是:对运城盐湖来说,生态怎样才算健康,标准是什么?这既是对实践的方向指引,也关乎效果评价。

理论上,保护生态就是让盐湖自我修复的功能畅通,可光是水生态治理,关妍就有不少困惑。“普通的淡水湖里,盐就是判断水体健康的一个重要指标,那盐湖里头的盐浓度应该达到多少才算健康?COD数值是判断水质的一个重要指标,盐湖底下有特殊的黑泥,本身就是腐殖质,它的COD就很高。”盐湖里的变量太多了。

不仅如此,关妍发现,即便是盐湖,也有不同寻常的自我净化能力。高盐的水体,不利于寻常导致水体富营养化的藻类和微生物繁殖,人工修复和自我修复的界限也和淡水湖不同。

有了这些迹象,显然不能用淡水湖泊湿地的标准来治理盐湖,但目前,关妍没有找到一套针对盐湖的标准体系。

标准是必要的。“大部分的盐湖现在都在开发利用阶段,这些盐湖终有一天要进行生态修复。”关妍说。中国盐湖资源与环境数据库的统计数字显示,面积大于1平方公里的盐湖有约890个。

标准需要从头开始探索。2023年,盐保中心和山西大学合作,对运城盐湖进行本底调查,它包括水、土、气、微生物状况的调查,也涉及和盐湖相关的人类活动信息。“我们需要积累两年的数据,研究哪些政策和行动必须实施。”关妍说,“以前生产的时候,不需要有这些认识,但现在它是必要的。”

这是借助科学认识盐湖的开始。也是在持续走访和研究中,关妍有了更进一步的方向:盐湖最需要保护的是它生态系统的独特性。

从人类的视角,维持盐湖的独特生态一点也不容易,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

为盐湖搭建绿化生态屏障时,盐碱地上,植物成活和养护的难度更大,以至于需要垫土才能提高成活率。2021年创纪录的降雨,不仅大幅抬高了盐湖的水位、直逼跨湖大道,更改变了盐浓度,影响了水生态。

在盐湖这片土地上,千年生产改造了自然,实属不易,今后的生态修复和治理,无论以何种方式展开,也非一日之功。

“大家的盐湖”的虚与实

没人知道开始盐业生产前的运城盐湖是什么样子的,但关妍相信,现在的盐湖,就是运城人记忆里它最好看的样子。

关妍认为,促成这种变化的,与其说是工业生产随着“退盐还湖”搬出,更准确而具体地说,是政府各职能部门的关注和介入,对运城盐湖进行全方位的管理。

这听起来似乎不是特别大不了的事,却伴随着管理观念的转变,它反映在一个问题上:盐湖归谁管?

根据法律法规和文件,运城市人民政府拥有运城盐湖所有权,行使运城盐湖的行政管理权和统一规划权。在盐湖进行工业生产的企业,只有土地使用权。但现实的权责没有如此边界分明。

运城有个盐化局,公开信息显示,它在1996年被认定为“中国最大的无机盐工业基地”。相比之下, 2000年9月,运城撤地设市,从时间先后来看,盐化局的成立要早于运城市委市政府。

1996年,盐化局发起设立南风化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并推动其在A股上市。2012年的国资整合中,出现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南风化工集团的实际控制人,从运城国资委变更为山西焦煤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后者交纳了矿产资源税和资源补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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