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临汾,村子里好一场东风

作者: 施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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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临汾,苏寨村风貌

若用南方城市、江浙水乡的眼光去看山西临汾苏寨村,观感上会有落差和反差。

但在这个习惯注视顶峰、奔向前沿的时代,那些发展缓慢、并以更快速度老去和被遗忘的偏远农村里,仍有一群人在改变现状,踮起脚尖托举整个村庄,想它好、想它被看见。

在苏寨村,一个干了20年的村支书、一个主动包村的副镇长、一个城里来的连续创业青年,因为笃信这个村庄的价值而相识共事,想给这个老龄化的村庄带来新的气象。

行政村,中国最小的基层自治单位;乡镇政府,中国最小的基层政府;小微企业,最小的市场主体,它们往往只掌握有限的资金、资源和政策自主性。但谋事在人,成事的信念和行动,可以加速一个村庄的进程。

看 见

在苏寨村委,有张方桌不同寻常。几摞厚厚的书册中间,是一本摊开的《临汾文史资料全卷》和倒扣的《陈赓日记》,上面有黑色的划线和字迹。这不是哪个老师的书桌,而是苏寨村支书张双红的办公桌。

张双红高度近视,自嘲“灯不亮”,但他喜欢看书。他的书不是按本算,而是用麻袋装,按斤算,光临汾那一套文史资料,就有300多斤。

张双红不是为了消遣才看书,他从中查找和苏寨村有关的史料。他不止从书和文史档案里找,也听村里的老人说,会为找到一块村史残碑高兴上好一会儿,显示出异于常人的热情。

张双红干这件事的缘起,得回到20年前。

2004年,苏寨村民时有冲突,甚至大动干戈,跑了好几任村支书。在老同学的劝说下,张双红回村挑起了村支书的担子。

“那时候村里有个老人,一天坐那儿念叨后方医院、机关食堂,我就问‘你能把后方医院的事讲讲吗’。”后来张双红发现,尽管村民间难免有利益冲突,却都对曾住在村里的负伤战士、后方医院的历史很上心,有说不完的话。

原来,抗战时期,苏寨村作为后方医院,收治了许多重伤员,那些不治身亡的千余无名战士,就由苏寨村民照顾和埋葬,而村里的老人有每年去给他们上坟的习惯,“都有感情了”;不同时期,苏寨村里也有牺牲的自家烈士。

2007年,张双红提议,在村里重新选处好走的平地,捐款给战士们立碑,方便老人去上坟。没想到,村里很积极。“几个老同志非常愿意,说这不是人家的事,这是大家的事。当时立个碑也就几千块钱,一个月的时间,村里捐了3万多块钱。”最后在村口简修了个陵园,甚至后来市里面想迁走,村里都拦着不让。

张双红发现,这些后方医院的过往,那些被老人称为“张娃”“河北娃”的已故战士,以及张双红从档案局里还原了苏寨村25名烈士的身世、立了碑之后,“一下子把人心聚起来了”。同期又解决了苏寨村打井吃水问题的张双红,在村子里站稳了脚步,村支书这一干,就是20年。

其间,他持续搜寻档案史料,因为口口相传最终“还得拿东西来证明”,他更相信:“我苏寨村这是一块金矿,能提炼出来东西……迟早会有用的。”

2019年,张双红有了帮手:伊相杰,现尧都区县底镇的副镇长。

当时镇上开始支持苏寨村挖掘红色文化,这个“85后”申请成为苏寨包片干部,他的工作之一,就是协助村内搜集史料。他们请来山西师范大学的师生做口述史,继续请各级领导来看,以期争取修缮保护的扶持资金和政策。

那些年里,年过半百的张双红举着个小喇叭,轮番带人在村里转,一遍遍给他们讲遗迹、窑洞、老房子背后的故事。这套流程熟悉到,伊相杰不加反应就知道哪个位置最适合拍照,倒是张双红的讲述,始终情绪饱满,这个村支书后来说自己是“端着金碗要饭”。

但碗里空空,苏寨村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

抗战时期,苏寨村作为后方医院,收治了许多重伤员,那些不治身亡的千余无名战士,就由苏寨村民照顾和埋葬,而村里的老人有每年去给他们上坟的习惯。

给个政策其实不是容易的事,即便倾斜政策,也需要一番考量:苏寨村具体要做什么、能出来什么?当时似乎还是雾里看花。苏寨村需要一场东风。

2020年,苏寨村来了个青年叫白冰,接待他的还是张双红。那天,白冰记住了这个极富感染力、很会讲故事的村支书。尤其打动他的,是村里一个老太太和小战士的故事。

村里有个九旬老太太,每年5月17日(临汾解放纪念日)上坟的时候,别人拿着纸钱去,她却拿两个白馒头往土坟上一放。她太老了,嗑不了头,但坐那儿念叨,张双红还记得她说:我的娃没胳膊,娃是饿死的,娃是饿死的。

原来,老太太曾在苏寨村后方医院护理过一个小战士,他失去了双臂,不愿意吃东西。一天,小战士独自离开医院,后来人们在一处烂窑洞里,找到他的遗体。

回程路上,车经过1300名战士的埋骨之地,白冰更觉凄凉。

“村里面那么多亲历者,一看他们的白头发,就知道是哪个时期的人。他们每天靠在墙根,坐打着扇子,一看人来了全站起来。我后来才慢慢理解,原来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外面来的人……这个村在往下走,因为没有年轻人。”当这些亲历者故去,谁还记得那些英烈?

白冰的这个念头,终于在苏寨村有了回响。

剧照里的趣事

白冰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剧组合照。

2022年4月,借着镇上的“乡村风情桃花会”,苏寨村里排演了沉浸体验式情景剧《苏寨·回响》,投资策划人就是白冰。

说起这个剧组,重感冒的白冰短暂恢复了年轻人的鲜活:“这个说起来可好玩了。”

他指着照片里的人开始介绍,左上角那位是编剧,他从山西剧本杀协会拉来的副会长。执行导演,是在横店漂过的演员,白冰现团队的执行总监。

演员好些是苏寨村民。这是张双红的提议,他看过剧本,觉着新鲜,想在“桃花会”之后,把情景剧留在村里继续用,就跟白冰要了15个名额,年轻角色才从外面请人。

没想到这么一找,竟发现苏寨村深藏不露。

白冰指着右下方一个叫大龙奶的角色。老太太戏份不多,入戏贼快。彩排时,白冰还纳闷,一般老人不哭或者哭不出来也正常,但这个老太太厉害得很,“一句‘大龙咋?’‘他牺牲了!’眼泪哗就出来了”。起初他还以为老太太是剧团的人,演了好几场才知道:“她孙子真叫大龙,真的是现役军人,我们是无意的,真不知道,就这么巧。”

村里还有个李大爷,也是个妙人。他原来唱过样板戏,《苏寨·回响》彩排演出时,老琢磨着给自己加词,每次加的话还不一样。虽然加得挺巧,可其他人接不住了,别人念错词,他倒是能给顺回来。“我们在旁边看着就可劲儿笑,包括到现在,每场都改。”白冰说,“老头演一个孤寡老人,他也真的是个孤寡老人。”

回忆当时,张双红有几分得意:“排了半个月,我们的人成了A岗,他(白冰)那儿专业的成了B岗。因为演我们苏寨自己的故事是带着感情的,他了解这个历史,年老的亲身经历,小的也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

为了让演出更有真实感,白冰还开发爆破装置,模拟战斗场面。在跨入乡村赛道之前,白冰主业经营着一家通信科技公司,既是董事长,也自己搞技术和工程。

他琢磨着需要的喷火喷烟、砖头尘土飞溅效果,通过软件推演,再实操试验。一开始真用火药,后来是气体爆破,再是用机械制造坍塌,叠加喷火喷烟,他的手机里还存着几个版本的实测视频。

在苏寨村委的院子里试验了将近一个月,白冰弄出来了一套装置,别看是个小东西,其实也是一套集成设备。试验成功之后,他发了个朋友圈:为了这口醋,包了顿饺子。

朝夕相处中,白冰也近距离地感知着,繁琐沉重的基层工作,如何把身兼多职的干部困在表格、签字、开会当中,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怎样培育、运营一个新的乡村产业,而他的价值,也在于此。

《苏寨·回响》只演了3天,原本这只是一次性的活动,但当村民来问下一场啥时候演,白冰不敢轻易许诺,但也觉得不该就这样走了。很快,这个在城里长大的青年,上山了。

“不是你有钱就能办成事儿”

《苏寨·回响》埋下了一颗种子,村镇企三方有了初步信任。两个月后,一份村企合作协议正式签署,合作方向是开发红色文旅和研学课程。

这个时候,需要跳出人文,从产业视角来看待这项合作。

苏寨村只能靠种地挣钱吗?平均年龄超过50岁的苏寨村民,只能逐渐把地承包给外头的农户吗?这里还有没有其他资源,能不能发展新的产业?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的不是想象力,而是行动力。

曾经也有矿老板想来投资苏寨村的文旅,张双红没答应。“那种大老板,开矿可有钱,说给你这投点先让我试试,我不让他来。”张双红拒绝得很干脆,“不对,不是你有钱就能办成事儿,你干不了这个。”

苏寨村是需要资金,但更需要头脑和实干。张双红看中了比他小23岁的白冰。这个敢说“没有用的,我不花国家的钱”的书记其实心气颇高,但他两次夸白冰“非常有头脑”“是个实干家”。

盖民宿费钱,但村里闲置房屋多,“2个老人多的有10间房,可以用起来,选出来收拾干净利索的,这家伙统一铺盖统一标准”,住一个人,村民、村集体、企业按比例分成;游客住进来,还能直接跟村民买点农产品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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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白冰办公室里的《苏寨·回响》剧组合照,这是村企合作的起点(图/本刊记者 施晶晶)

修遗址展厅,白冰就利用村里的闲置教室,自己出钱、设计展板、自己动手,找村里人一起干,13天就赶出来了。比起政府花钱、村集体配套掏钱,按流程雇外来的施工队选址另建,要节省一半以上的资金。

张双红喜欢白冰设置的疼痛体验项目。“战争年代,麻醉药匮乏,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后方医院的伤员有多疼?让你体验一级二级三级疼痛,看能承受到几级,还有小奖品,受教育了,有趣味性,还有获得感。”

在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不只是村干部,其实乡镇干部也没有去过太远的地方、见识新鲜事物,他们对演出的理解,还停留在四处流动、只能在台下看的舞台剧团身上,而对白冰带来的想法感到新奇。朝夕相处中,白冰也近距离地感知着,繁琐沉重的基层工作,如何把身兼多职的干部困在表格、签字、开会当中,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怎样培育、运营一个新的乡村产业,而他的价值,也在于此。

也是来了苏寨村,白冰才注意到村里有许多闲置资源,不只是老教室、空房间,沉浸式情景剧、国防教育和研学场地,都可以利用天然地貌、窑洞、林地,不需要单独圈地置景。“效果还不错,成本也很低。”企业经营的效率思维由此体现,白冰说:“你只有在这待的时间长了,才知道什么东西能用。”

伊相杰一开始也没把握白冰能在这干多久,可当他一次次收到白冰画的设计稿,或是现场见他拿着铁锹、敲砖挖坑、埋管子,和村民一起干,他逐渐相信这个城里来的同龄人的决心和定力。“他来的时候叫白冰,他没这么黑,上山一年多,就又瘦又黑的。”

“干部干活、打扫卫生不丢人。要我说,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

800人之间的信任

合作之初,白冰和村里说:我们不搞承包,不占一亩地,以此表示自己的诚意。政策也规定,农村一些土地的经营承包不能超过2025年,“这意味着我投入的每一分钱都是留在苏寨村”。

来乡村做短期慈善,是容易的;去农村独立承包经营,也很平常;投资、留下和村子一起干、一起受益,才是既难又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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