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理科的女生们,跨过“性别天赋”的门槛

作者: 祝越

学理科的女生们,跨过“性别天赋”的门槛0
2024年5月30日,西湖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女博士后孙耀庭在实验室

“男生学理科更有天赋”—在女孩们摸到“女科学家”的梦想之前,她们可能已经先被这句话拦了下来。

更有可能的是,女孩的父母、长辈和老师替她们做出了选择。在初中评价她“上了高中理科就比不上男生”,在小学判定她“没有数学天赋”,或是更早,在幼年给她买第一个洋娃娃,教育她要“像个淑女”。

科研领域女性占少数,这是数据传达的事实。牛津大学数学系博士朱雯琪告诉我,系里的博士生中,女生大概占20%,“已经算不错了”。但“事实”背后是什么?朱雯琪说,她也差点走不到这个位置,从数学系本科毕业的时候,父母不支持她读博,“他们觉得我读博了可能就会嫁不出去”。

简单的刻板印象给女孩们带去的是切实的阻碍:不被相信、不被期待,也就得不到帮助,阻力面前,她们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坚持。

而跨过门槛,理科与所有难题一样,只关乎学习,无关性别。

门 槛

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杨梦很久,高中时班里那些成绩最优秀的男生,为什么都学得那么轻松?

来自同济大学的杨梦,在高中时学的是理科。2021年她参加高考,同届有五六个同学上了清华或北大,全是男生。

“举重若轻”,就是他们的学习状态。一下课,班里成绩最好的男生就去找隔壁班的同学玩,杨梦课间去趟洗手间,就能看见他们在走廊上打打闹闹。晚自习前的一个多小时休息时间,那些男生会打开教室里的投影仪看电影,“班主任还骂过我们,说我们就跟看连续剧似的”。

而杨梦自己完全是努力派。整个高中,她把自己的社交限制在偶尔和前后桌的同学聊天打趣,大部分心思,她都放到了学习上。

隔壁班总考年级前二十的几个女生同样很努力,其中一个努力到“从来不跟别人说话”。上学放学的路上,她也会拿着语文或英语的小册子,用零散时间背诵。有一次月考数学没有达到140分,她就在数学老师面前哭了出来。

差距集中在理科,尤其是数学、物理。初中时,杨梦的数学成绩就已经落了下风,她至今还记得周末作业里的一张数学试卷,背面的四五道大题她一个也不会,急得在家哭了出来。而隔壁班用同一张试卷考试,好几个同学都考了140分以上,还有人甚至得了147分。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数学理解能力是真的有点问题。”这种“理解能力”也在物理上应验了,高二学到电磁学,大家都感到比之前的力学更难,但杨梦发现自己比别人理解得更慢,“跟不上”。

自己的“掉队”、女同学的努力和男同学“举重若轻”的态度,都在杨梦心中不断强化那些她熟悉的刻板印象:“男生在理科方面更有天赋”“女生理科好也只是靠努力,而男生是因为聪明”。她接受了现实,但还是有些不甘心,直到上了大学,她还追问过当时的男同学,高中是不是真的学得那么轻松?

更广泛的数据似乎也在支撑这一“事实”。2010年,时任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运营与信息管理助理教授Devin G. Pope,和时任凯斯西储大学韦瑟黑德管理学院经济学助理教授Justin R. Sydnor,两位研究者在论文中写到,尽管男女学生的数学成绩平均而言差别不大,但在高水平段却相距甚远。他们分析了全美中学生考试成绩后发现,在数学和科学成绩分布中,分数段越高,男生的占比就越大。

暨南大学经济与社会研究院助理教授谢佳欣则指出,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IMO)的各国历届参赛选手中,女生的占比大约仅有1/10。

徐月遇见过很多不擅长数学的妈妈,她们更容易因为自己的孩子是个女生而焦虑,经常会担心“女孩是不是学不好数学”。而只要母亲自己擅长数学,她们从来不会有类似的担心。

女学生的“掉队”随时可能发生,在高中、初中甚至小学。直到2023年10月,徐月已经从事小学奥数教学近十年,面对的大多是6~12岁的小学生,她也观察到了这一“事实”。“三、四年级时,班里的男生只占一半多一点”,参照整体人口性别比来说,这个比例相对平均,“但是到了六年级,很多班级里男生占比甚至会超过2/3”。

徐月不认为这是女学生的“掉队”。通过了解学生家长、其他老师对“女生学奥数”的态度,她意识到,女生人数占比减少的背后,是家长和社会的选择。

家长的刻板印象,影响着他们教育孩子的倾向,而这种刻板印象又和他们自身对数学的理解有关。徐月经常会打听学生家长过去的数学成绩,她发现,会送女孩来上奥数班的家长,要么自身数学成绩还不错,要么对数学学习的重要性有一定认知。否则,他们会更倾向于在“女生学不好数学”的刻板印象影响下,送男孩来学奥数。

母亲的数学成绩,则影响着女儿学习的状态。徐月遇见过很多不擅长数学的妈妈,她们更容易因为自己的孩子是个女生而焦虑,经常会担心“女孩是不是学不好数学”。而只要母亲自己擅长数学,她们从来不会有类似的担心。

“在我这里学得最好、最稳定、数学学习意愿最强的那拨女生,她们的妈妈数学成绩都很好。”徐月说,“这群女孩子对自己的数学能力是最自信的,她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数学会学不好。”

父母教育观念对孩子数学成绩的影响,也在研究层面得到了证实。为了清晰地识别环境中的性别观念对男女数学成绩的影响,2016年至2018年期间,伦敦玛丽女王大学的研究者Nollenberger等人分析了第二代移民学生的跨国考试成绩。研究者们发现,即使成长于同一个国家,且没有在母国生活的经历,第二代移民学生仍然会受到母国性别观念的影响,这种影响更有可能源于父母。来自性别更平等国家的二代移民女生们,不仅数学成绩更好,也对数学学习表现出更强的内在兴趣,更多的人认为自己“喜欢看数学读物,期待上数学课,能够享受解题的过程”。

自发的“掉队”发生之前,广泛流传的刻板印象早已借助长辈、老师的选择,为女孩们设下了“门槛”。而在未来,这道“门槛”还将以不同的形式,持续地影响她们。

阻 力

徐月就曾在小学时撞上了“门槛”。数学课上,她想出了一道难题的另一种解法,比其他人的解答更快。所以她拼命地举手,想让老师看到。老师听了她的回答,没有表扬,也没有笑,而是嘴角往下撇了撇,斜眼俯视着讲台下的她,“你这么积极干什么?”

那一瞬间,徐月感觉似乎是自己的积极思考给老师添了麻烦。老师又小声自言自语了几句:“一个女孩子……做对了又怎样……”徐月记得,如果是班里优秀的男生积极回答问题,老师的表情总是欣喜而骄傲的。

老师的评价对她的影响很明显。徐月的数学原本不算太好,一直在班级中游。五年级,新来的数学老师从来不会用性别来评价成绩,徐月突然考了全班第一,之后也一直保持在年级前五名。

耳边没有了风凉话,徐月变得特别乐意钻研数学题。她当时刚刚开始学奥数,每天晚上,她都做题做到11时,有时一道题要想一个小时,她也不愿放弃。徐月也有些不服输,每天早上她会和班里的男生们对答案,她不想看到他们答对了题,自己却没解出来。

贴在女学生身上的负面标签,无疑是一种潜在的压力。在《刻板印象》一书中,社会心理学家克劳德·M. 斯蒂尔记录了自己的心理学实验,他招募了密歇根大学里数学能力优秀、学习积极性相近的男女学生,依次让他们接受高难度的数学测试。为了测试负面标签带来的影响,他尝试将社会对女性数学能力的刻板印象,与数学测试成绩之间的关联区隔开来,即告诉其中一组女学生,她们可能听说过刻板印象的存在,但“在我们的特殊测试中,男生和女生的成绩通常都差不多”。

实验结果显示,没有被提醒时,女生们的测试表现弱于同水平的男生,而受到这种特殊提醒的女生,最终的测试成绩和同水平的男生们一样高。这一简单的说辞,让女生们从“负面标签效应”中解放出来—她们是在以一个与男生平等的姿态参加测试,如果遇到难题,她们只会觉得自己的数学能力有待提高,而不会感觉到一种要冲破性别刻板印象、自我证明的压力。

“负面标签效应”不只作用于女学生自己,认同这一标签的其他人,给女孩们的学习带去了现实的阻碍。

在大学,清川头一回切身体验到了性别的“门槛”。她本科在北京大学学习计算机相关专业,大三时对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很感兴趣,考虑继续深造,于是加入了自己感兴趣的实验室。实验室内大家的研究分为理论和应用两个偏向,每次理论研究的组会上,学长们似乎形成了一个封闭的交流圈子,女生们则被默认不需要了解这些。

老师又小声自言自语了几句:“一个女孩子……做对了又怎样……”徐月记得,如果是班里优秀的男生积极回答问题,老师的表情总是欣喜而骄傲的。

刚入门的清川没有具体的研究方向。在一次理论研究的组会上,学长讲到了一个求近似值的理论推导过程,清川自己试着推了一下,并没有弄明白,组会后她去问了汇报的学长,对方却说“这些不重要,不用理解,也不用细看,反正之后也会忘的”。

得不到回答的情况还有很多。刚进组一个月,清川学着在组会上做了报告,提到了一篇当时在领域内很受关注的论文。一个学长评价她:“你是不是完全没有理解‘self-attention’(论文中提出的一个算法)?”她想知道自己是哪里没讲清楚,他们却只是补充了一些背景信息,说self-attention是谷歌和脸书之间军备竞赛的产物,最后也没有指出她的汇报本身有什么知识性的错误。

清川只能自己困惑。她后来猜测,那个“不需要理解”的推导过程也许真的太细节了,所以确实“不重要”。去海外读博之后,她也觉得有必要了解背景信息,只是在她现在的组会里,这些内容几乎不会被提到。“类似这种公司之间的竞争,其实很多并不会和理论或者技术实现有必然联系。”

对于当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清川而言,半年时间里,这种困惑确实动摇了她继续深造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在实验室的经验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得不到太多帮助,也学不到什么东西的。

和清川同样,清华大学的学生瑾禾,在高中时也经历过一段“单打独斗”的低谷。

高一下学期开始,瑾禾的考试成绩一直在下滑。过去她一直保持在年级第一第二的名次,直到数学学到立体几何的部分,她开始觉得有些吃力。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瑾禾每天23时才睡,早上五时半就又爬起来,只为了多刷几道题。作息的改变让她经常犯困,老师讲课时,她在座位上有些浑浑噩噩,听不进去。

努力没什么用处。期中考试,瑾禾降到了年级第六名,她开始忍不住和别人比较,然后在对比中感到自卑。焦虑让她开始犯一些低级错误,有时候她会突然记不起一个简单的公式,有时候又总是计算失误。每次小考成绩不好,瑾禾都会躲起来偷偷掉眼泪。

没有老师察觉到瑾禾的状态很差。过去她考好了,没得到什么表扬,现在考差了,也不会有老师来鼓励她。一直以来,瑾禾都是被“散养”的。“可能老师觉得我是个让人安心的女生,觉得我自己能调整好,所以他们就不怎么管我。”

班里成绩优秀的男生们却颇受关注。瑾禾班级的教室挨着办公室,男生们有时考差了,哪怕只是一次小考,班主任、年级主任都会把他们找过去谈心。而成绩下滑的那半年里,瑾禾从来没被叫去办公室一次。

她的男同学也意识到了这种差距。高三时,一个男生和她聊到了年级主任,“年级主任挺重男轻女的”,男生说,年级主任提到过自己心里的状元人选,点了三个男生的名字,却没有瑾禾,即使她也曾在联考里排到过全省第二的位置。

瑾禾感觉到,作为女生,自己是不被相信和期待的。

跨越门槛

期末考试,瑾禾落到了年级第11名。“已经掉到了我能数得出来的(尖子生)里面的最后一名。”在家大哭一场之后,她开始做出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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