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金榜题名,出路还得拼爹?
作者: 祖晓谦
高考分数都差不多,同处名校、有同样的资源可以利用,为什么有的大学生可以获得体面的工作和深造机会,有的仍在个人发展上遭遇困窘?
1年前,《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一书(下称《金榜题名之后》)引发关注和共鸣,作者、香港大学教育学院博士郑雅君访谈了两所顶尖大学的62名毕业生,揭示出:在获得理想出路方面,“上大学”如今已不再是一个无差别的传送带,而是一种与家庭所赋予的文化资本紧密相连的、难以在课堂上学到的技艺。名校大学生内部,在组织大学生活的方式上,特别是在树立生涯目标、运用有效手段去实现目标方面,存在着系统性的阶层差异。
但事实上,郑雅君并不想再囿于困境,她希望找到一个解法:“如果社会学一直在向我们解释缘何很多时候我们没有选择,那我还能做点什么?”
在研究的迭代里,她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不要被阶层化的叙事困住,也不必把自己塞进某些大家趋之若鹜的出路模板里。“真正明智的年轻人,应该花时间来琢磨自己的价值优先次序,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学”,一个人的自主性是更上位的命题。
迷宫与出路
南风窗:为什么同一所高校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出路分化如此不同?而你为什么用“迷宫”来形容大学?
郑雅君:我采用“迷宫”的比喻,是想具象地说明现在的就业政策对大学生究竟意味着什么。
与“迷宫”相对应的概念是“轨道”,对于我们的初等教育而言,哪怕是在大力标榜素质教育的高中,生活也是被规划得很细腻的,有点像流水线。但你一进大学,就仿佛突然进到一个迷宫探险游戏,没有人告诉你生活要怎么安排、这个场域里有几条路线,同时它还有各种出口,你要用什么走法、从哪个出口出去,选择权都交给了你,你还需要把你一路上收集到的筹码,在出口处兑换成入场券。
这个场域最大的特点就是模糊性,不同的出口对应不同的筹码,但是其中的规则也不完全为人所知。如果像我一样是个普通家庭考过来的小孩,初入大学会感到陌生,与原来的文化背景整体脱离,同时又和大学里的人、事、物都融不到一块儿,我将这种“如鱼离水”的感觉称为“文化脱嵌”。
外在的脱嵌会带来内在的无所适从,你会觉得没有目标和自信,过往的自我认知都坍塌了,行动策略也会模糊。身处茫然之境的人,甚至需要花一些时间来认识到自己的迷茫,这种内向的挣扎是“文化迷失”。
我在博士阶段开发了量表,从更大样本的调查数据来看,的确家庭背景越好的人,文化挣扎越少,但另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在校的学业成绩。殊途同归的是,我专门研究了大学里的主流文化,这里的“文化”归根结底是一种区分价值高下的视野,决定了哪些人会是“文化局外人”。
大学作为一个正式的组织,有官方的评判标准,通过对优秀毕业生事迹的分析,我发现它看重学业优秀和政治表现(注:如担任学生干部、参加重要活动、志愿服务)突出,非常贤能主义,并非与家庭背景直接相连;但大学同时也是一个生活化的社区,会受优势阶层的生活方式及日常观念的影响。
我不再仅仅用阶层化的视角看待中国的大学场域。学业、政治和家境,三种不同的社会力量共同塑造了大学这个“角力场”,越符合这三套文化模板,越能免于文化挣扎的感受。
迷宫里的游戏规则涉及方方面面,“默认你是知道的”也是一种非正式的文化区分。比如大学里的绩点决定很多东西,包括出国、直研、奖学金,而天真地对分数“松一口气”的同学对即将失去的机会浑然不觉;比如老师很少主动去找学生,默认这是学生的责任,“如果有需要就来找我,我会很乐意帮”,但这种师生交往的方式并不是所有学生都知道的;还有些自卑敏感的同学会觉得,没有某项技能所以不敢申请加入学生组织,其实那些技能都可以进去之后再慢慢掌握。
这些“常识”需要更多言明,当一个人不知道某件事,就意识不到他需要什么,所以不会去问,最终还是困在一无所知的窘境里。学生不知道毕业出路要他自己去选择,他就不会问出要怎么搭建路径的问题,《金榜题名之后》这本书,就是解释了迷宫里出路分化的规则。
目标掌控vs直觉依赖
南风窗:大学生出路分化的机制是怎样的?
郑雅君:在访谈中我发现,并非所有人都在“理性”地穿越迷宫,这就是我所说的“直觉依赖”,而理性的方式就是“目标掌控”。在教育哲学中,“理性”往往被反对,许多教育家推崇兴趣和潜能的开发,不赞成以功利的态度计算得失,所以我们会看到一些学生进入大学还是“跟着感觉走”,他们比较听老师的话,觉得没必要细密地谋划事情。
靠理性还是直觉上大学的两种模式,是由大学之前的生活历史养成的,它表现为“自主性”的高低,是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人生的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坐在传送带上要被送到某个地方。
如果你从更强调应试的地方比如县中走出来,高中忙成那个样子,根本没有闲暇反思自己的处境,你要干什么、喜不喜欢,对当时的生活不重要,考好成绩、上好学校才是你的任务。“先考上再说”的思路并不鲜见,父母也意识不到上了大学要穿迷宫了,自然会习得一种被动的姿态。
我们很多时候会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想象,仿佛只要选了一个好就业的专业就能被传送到一个不错的岗位上。而在迷宫里更理性地走动的那些人没有在等待水到渠成,而是自己来修渠。
南风窗:掌控目标还是依赖直觉,主动和被动的两种姿态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家境吗?
郑雅君:这里的家境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不仅是家庭收入,还包括你所在的地域、父母的受教育水平和职业类别等。
当教育的分层越来越密集的时候,家境更好的、更发达地区的学生,会接受更加有利于解放自主性的基础教育,对目标的掌控更加容易。我访谈上海中学的毕业生,他们高中就有生涯规划的选修课和工作坊,那么他们和“做题家训练营”出来的学生进入大学的初始状态就不一样。
“目标掌控”模式的学生有更长的准备过程,且往往也不缺资源支持,能够更高效地走到自己选定的迷宫出口,并更可能在出口处交出所需要的筹码。而依赖直觉的同学,付出努力之时往往没有太多对预期收益的谋划,在清晰的道德边界和模糊的目标意识中间,坚守“自由探索、学真本事而不是混个考核”的“好学生”学习伦理,鄙视“刷绩点”的取巧策略;同时,弱势学生还因不掌握名校默认的文化技能和风格品味,面临着社交融入上的文化障碍,把能够帮助找到职业方向的课外社交活动当作主业学习的干扰,经常到了紧要关头才发现自己没有准备,错过机遇。
但我们从来没有说哪种模式是更好的,有人喜欢紧锣密鼓地应对挑战,有人习惯了对不确定性更加开放。在清晰的自我认知下享受留白的生活方式,不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就好了。
现实中另有一个具体情况:部分直觉依赖模式的同学依赖学校给的机会,成绩还不错,但凡能够到保研线,基本上都保研了。但从不少保研人的动机来看,被系统托住的这部分学生并非是有学术理想而是茫然无措,也不一定想好了这个读研经历对自己的生涯发展意味着什么,所以研究生毕业时,他们可能会再次面对出路问题。
谁来定义“好出路”?
南风窗:“目标掌控”模式学生的出路,要优于“直觉依赖”的学生吗?
郑雅君:所谓出路的好坏并非工作还是读书的分流,而是从主观意义上作区分,在多大程度上获得了你本心所愿的结果。我们刚刚区分“目标掌控”和“直觉依赖”模式,只是建立了家庭背景和工具理性行动能力之间的关联,即多大程度上自如地利用手段去达成目标。但人在做选择的时候绕不开价值和意义,也就是优先次序怎么摆的问题,比如我们不能假设钱多就是好工作,有些人会觉得离家近比钱更重要。
所以与“目的—手段行动力”相对应的另一条轴线,我定义为“价值信念驱动力”,强烈的意义感会转变为动机,驱动学生对生涯出路做出选择。那么,在保研后内化学术追求的价值走上学术道路的同学、主动拥抱了主流话语进入体制内的同学,相当多都是四象限中典型的“价值追随者”。
当下大学生的意义来源各不相同,受到消费社会强有力的影响会认为钱很重要,受到学校正式教育的影响家国情怀会比较重,受到家庭影响会更重视家庭责任和地位保障。接受过很多相互矛盾的价值立场的同学也是有的,考虑每个选项时,心里都会响起一个反对的声音,以至于在“意义图式”的海洋中漂泊无定。

我们会看到,当下入学的大学生有非常明显的变得焦虑的趋势,都在抱怨内卷,对出路没有安全感。但这种焦虑某种程度上是好的,直觉依赖的人会更早意识到自己的出路不再被大学保障的风险,从而有机会主动把焦虑转化成有益的行动。
自主性有助于学生走出内卷,假如大学能够给到学生更多支持,搭建脚手架帮助他们了解外部环境,了解自己的热爱对象,培育出更加坚实的自我,学生知道自己这样选择是为了获得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东西,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去做,而不是考虑这个出路是否在一个成功的模板当中。这样,就会有勇气去成为不一样的人,把人解放出来。
南风窗:自主性是怎么形成的?家庭出身好的学生,是否更容易生长出自主性?
郑雅君:有条件被培养出自主性的人固然是幸运的,但是人的自主性是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领悟出来的,比如他先去选择了一条大家都认为好的出路,可是在生活经验当中觉察出不喜欢、不合适,决定还是要夺回对生活的自主权,然后他就真的这样做了,否则他的自由就会很容易被外部劳动力市场的体制攫获,人生就朝一种不可控的方向狂奔,离他能接受的状况越来越远。
这种自主性来自现实的挫折,也包括文化挣扎。我在博士阶段做访谈时发现,你感觉自己难以融入某些文化模板,成为“文化局外人”,其实并不是一个可悲的终点,也不是一件彻底糟糕的事情。因为这种边缘的处境,给了你一个新的机会让你追问你到底要过一个怎样的人生,过得不顺、焦虑都是重建自我的契机。你要不要勇敢做出选择,奔着你真正想要的东西而去?真的付出行动,就慢慢会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内核。
大家之所以如此强调“上岸”,就是因为很多人都困在这些文化模板中,当然,进入某种体制的安全感是你真心想要的也好,但这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根本之法,以自主破阶层
南风窗:人们倾向于认为家境好、阶层高的人会知道一些秘而不宣的信息或捷径,但出身平凡或者处于劣势的大学生,似乎仍有机会获得理想出路?
郑雅君:对,你仍然有上生活课的机会,在“生活课堂”里选择恢复你的自主性。自我觉察是一个长期、复杂的过程,是需要付出时间、脑力以及精神去琢磨的,自主性这样真正重要的命题,对所有人都公平地不容易。
我开始理解专业分流会上那些令人无语凝噎的问题,学生问哪个专业更好,学了能找到好工作,这种问题几乎是不可能被回答的。你要先拿自主性去规定一下对你而言“好的工作”是什么,否则就算购买到信息也会不知如何使用,问再厉害的咨询机构也解决不了问题。
张雪峰之类的生涯服务机构大受追捧,是因为张雪峰对“好”有他作为“普通人代表”的明确定义。这件事可以引申到如今绝大多数的家长和学生自主性的欠缺,他们不得不把人生的决策权交出去,哪怕交给市场,交给不知道能否全然信任的生意人,把出路的可能性极大地狭隘化。信息差的确很大,我觉得应该有一些社会性层面的解决方案,而不是只靠市场上的几个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