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是一家合格的“民族企业”吗？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联想经常被用来和华为进行对比。作为中国科技产业的两大巨头，两家企业的确有很多可比性。

一些观点认为，和华为一直在通信产业深耕不同，联想的发展路线更具灵活性。在进军软件之前，通信设备和移动终端一直是华为的产品主线。而联想则早已通过不断地进行多元化，横跨通信、金融甚至农业等领域，成为一家高度综合化的控股企业。换言之，联想不如华为专注。

更有一些观点认为，华为对自主研发更重视，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有“核心科技”。而联想虽然不断做大，固然是商业成功的榜样，但在“科技报国”上其实可以做得更好。更有甚者，还将柳传志和任正非进行对立，说中国的企业家走上了不同的路。

实际上，类似的观点既没有认识到华为正在发生的转变，也没有理解过去那个真实的联想。可以这样说，由于掺杂了对本国科技崛起的迫切期待，我们对民族科技企业的发展之路，总会投去过高浓度的情感价值。因而，也可能发生认知的扭曲，最终忽视了市场机制对企业发展路径的决定性影响。

1984年，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投资20万元，柳传志等11名科研人员创办联想。40年过去，有必要重新认识这家企业，以及它所代表的那一代中国企业和中国企业家的奋斗历程。

“大联想”的崛起

联想曾是一家普通人都耳熟能详的“民族企业”，但不知从何时起，热度逐渐衰减。那么，这家企业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首先，必须简单梳理联想目前的架构，否则容易指代混乱。如果是资本市场的投资者，对联想的架构自然有所把握。但对关心联想的普通人来说，联想的企业结构变迁还是相对复杂的，而且，这种变迁本身就是联想的企业发展史。

现在的“联想”有两个，一个是“大联想”即联想控股，一个“小联想”即联想集团，前者是一家横跨多个领域的控股公司，也是后者的母公司。所谓的“大”和“小”只是一种母子公司的架构特征表述，并非指的是规模。实际上，作为“小联想”的联想集团，早已是500强企业，是全球最大的PC（个人电脑）品牌商。

按照业内知名数据公司IDC发布的最新数据，2024年第二季度，全球PC出货量达到6490万台，同比增长3%。其中，联想集团市场份额保持全球第一，为22.7%。位列第二和第三的分别是惠普和戴尔。至于苹果，则排在第四。当然，这并不能说明苹果在PC领域较弱，毕竟苹果一直走的是高单价路线，而不是走量。

通俗来说，联想集团就是普通人所熟悉的那个联想，是一家一直都在从事IT硬件产业的厂商。尽管产品线在不断迭代和扩张，但联想一直都没有放弃老本行。近两年，联想集团还大举进军AI产业。比如，联想集团已经是AI硬件（服务器和存储）全球最大的几家供应商之一。

联想控股的产业跨度更广，其业务分为产业运营、产业孵化与投资两大块，作为老本行的联想集团被划为产业运营板块，而著名的弘毅投资、君联资本则被划为产业孵化与投资板块。

在产业运营领域，联想控股的产业跨度不可谓不大。

它运营着农业公司佳沃集团。这家公司创立于2012年，是一家现代农业和食品产业投资平台，横跨饮品、水果、动物蛋白和品牌包装食品等领域。

联想控股还投资了一家外国银行—卢森堡国际银行。该银行来头不小，创建于1856年，是卢森堡历史最悠久的金融机构之一。更重要的是，这家银行在欧元诞生之前，一直是卢森堡本国货币的发钞行。

值得注意的是，联想控股收购卢森堡国际银行的时间是2018年。在2016年和2017年，国内一些地产民营企业和综合投资类民营财团，因为激进地进行海外投资，已遭到有关方面的“敲打”，债券被抛售，贷款被收紧。而联想在这个时候却能最终完成收购，可见这笔交易对联想的重要性。

作为一家以金融为重要业务的控股公司，如果要走国际化之路，卢森堡的地理位置不言而喻。和瑞士作为财富管理中心不同，卢森堡是欧洲大陆最大的基金中心。除了伦敦之外，卢森堡是欧洲最集中的投资基金注册地。而控股当地具有系统重要性的银行，连接欧洲大陆最顶级的客户资源和金融信息渠道，价值不言而喻。

金融业始终是理解联想之所以成为控股公司的一个重要切口。联想控股旗下最知名的投资公司莫过于弘毅投资。弘毅投资创立于2003年，管理资金总规模达1200亿，在中国专注于一级市场的投资机构中，无论是资产管理规模还是投资的明星项目数量，弘毅都处于第一梯队之列。

比弘毅成立更早的机构是君联资本。君联投资成立于2001年，和弘毅更多从事中后期投资不同，君联专注于早期VC投资。不过，随着业务的发展，弘毅后来也开始从事早期VC投资。

无论外界评价如何，联想的多元化发展得到了资本市场的认可。最终，两家冠以“联想”二字的上市公司崛起。1994年，联想集团在香港上市，通过利用国际化的资本平台，联想集团在全球展开收购，其中收购IBM个人电脑部门是最重要的一战。21年之后的2015年，联想控股在香港上市，成为中国多元化产业集团的一个范例。

“核心科技”问题

做企业的本质，和做价值投资并无二致，既需要重仓优质股（专注于支柱行业），也需要合理地进行资产配置的分散化（控股型的产业多元化）。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多元化可以最大程度斩获各行业齐头并进带来的利润，而在经济换挡期，多元化又可以分散风险，对冲部分行业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

从“小联想”到“大联想”的战略，在当年曾引发广泛的讨论。站在今天来看，联想的多元化无疑是一种前瞻性的高超选择。

首先，在联想崛起的老本行PC产业，其市场份额已是全球第一，而且依然在保持这个地位。更重要的是，当年曾受到争议的多元化，今天来看，本质上却是一种保守，避免了踩上其他不少民营企业未来路上的“坑”。

联想创始人柳传志是中国企业界的教父级人物。但最近十余年，他一直相对低调。只有当一些人将联想和华为对立，让联想面对舆论风波的时候，他才出来偶尔发声，但也点到为止。作为企业的掌舵者，他最后一次吸引公众目光已是十多年之前。

2009年一季度，联想集团出现大额亏损，并且已是连续两季亏损。于是，柳传志再次“出山”担任联想集团董事长，而由杨元庆担任总裁。之后，联想逐步扭亏。2011年，柳传志功成身退，杨元庆回归董事长职位。

实际上，联想的这一次亏损和金融危机有直接关系。中美两大市场是联想最大的两个市场。很多美国消费者以个人消费信贷来购买电脑，一旦遇到金融危机，以个人消费信贷为底层资产的资产支持证券ABS（Asset-Backed Securities）必然被市场抛弃，以此为基础的消费信贷自然极速收紧，PC市场必然遭受严重冲击。

PC业务的本质特征，也决定了它的弱点。作为一种硬件产业，PC本身就是缺乏想象力的业务，它最终只能靠着两个东西取胜。

一是规模效应，即尽可能做大市场份额，尤其是抢占全球任何一个未开垦的市场，最大程度摊薄成本。二是提升产业链效率，将研发、制造和销售环节尽可能进行地理上和组织上的优化，最终也不过是指向了成本问题。

当年，联想收购IBM个人电脑部门，正是希望获得IBM的全球市场网络，以及IBM在供应链研发环节的技术优势。当时，这场收购曾引发广泛的讨论。一些观点认为，“蛇吞象”式的收购很难成功。

然而，今天来看，联想可以说是提前看透了PC业务的本质。对企业来说，在全球范围内最大程度实现成本优化和效率提升，是生存和发展的唯一之路。

虽然联想集团最终扭亏，但这一次亏损一定程度也会进一步坚定联想在控股公司层面推进多元化的决心。但值得注意的是，联想的多元化也相对谨慎，并未大规模进入那些高杠杆的行业。

梳理中国民营企业的40年发展史，它们从事的高杠杆行业大概有三个。一是在灰色领域集资，本金极少，却可能撬动上亿资金。在这个领域谋求壮大的民营企业，生存周期最短，甚至它们都称不上是真正意义的民营企业。

第二种高杠杆的行业是房地产，第三是造车。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从房地产领域进入造车行业的企业，基本上都失败了。为什么？ 因为它们把高杠杆视为一种企业的生存方式，甚至将借贷本身视为一种可以创造利润的业务，企业的价值观出了问题。相反，从互联网或者其他缺乏“杠杆属性”的行业进入造车的企业，很多都还活着。

和联想同时代崛起，或者稍晚崛起的民营企业有很多，其创始人的知名度甚至一度超过柳传志。然而，由于对高杠杆模式的痴迷，他们最后将企业带上了荆棘之路。从这个意义上讲，走过40年历程的联想，至少是一家价值观从未出现根本性偏离的企业。

再回到那场关于中国企业发展方向的辩论。在“技工贸”的框架中，人们担心：如果企业过度注重于“贸”，谋求商业上的成功，试图捕捉更多的商业机会，而忽视了技术进步和基础研发创新，那么可能会将中国企业带入歧途。因此，一些人将曾一度专注于通信的华为和多元化的联想对立起来。其实，这种看法失之偏颇。

首先，企业存在的核心价值是股东财富的最大化，商业上的成功是其他一切的基础。在急速变化的时代，要确保商业的持续成功，同时还要抵御市场机制不完善之下的某些超额收益的诱惑，保持企业价值不偏离，已经很难，很考验企业家的定力。

再者，技术创新或者说一些人所谓的“核心科技”，并非仅仅是发明某一项超级专利或一朝攻克某个技术难题，其本质更多是指向一种全球性协作，以及在这个协作过程中，不断提升自己的议价权和掌控力。好的技术，是这个过程的“副产品”。

在这个意义上讲，联想依然是一家合格的“民族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