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空经济发展,需要保持耐心

作者: 朱秋雨

低空经济发展,需要保持耐心0
载人航空器:亿航EH216-S(左前)、小鹏旅航者X2(右后)

如果想解决城市拥堵,是该建设更多的高架桥,还是实行车辆限号呢?

在2024年,这个困扰众多大城市多年的“病”,有了一个新的选择:如果不能在地上走,我们或许能在低空上飞。

“低空经济”在去年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被提出。2024年,它成为各大论坛、各个城市的焦点。所谓的低空,一般指海平面1000米以下的空域(特殊情况可以放宽至3000米以下)。这个空域相对目前商用飞机的运行空域,尚待开发利用。现在,随着无人机、eVTOL(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等低空飞行器技术的成熟,在城市低空乘坐“空中的士”,逐渐从梦想照进现实。

中国航空综合技术研究所首席专家、俄罗斯自然科学院外籍院士舒振杰近年将研究重心放在了低空,尤其专注于低空的无人机国际标准。2020年,他主导并发布了中国第一项无人机国际标准,并在此后推进了12项中国无人机国际标准,在推动中国“标准走出去”上做出了巨大贡献。

7月6日,他在上海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做了一场《新质生产力之低空经济》的演讲。他提出,我们当下实现低空经济还面临几大主要问题。

例如,低空空域资源管理利用并未实现最大化;低空的基础设施、低空运行管控尚待完善;我国目前尚未有效贯彻法规标准……

低空经济相比其他新兴产业更特殊的是,中国在这一新兴领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发展低空,国际上没有先例,一切都要在实践中摸索。

南风窗记者在7月与舒振杰院士谈了谈低空经济的起飞与发展。核心问题便是,究竟要经历哪些历程,克服哪些困难,才能实现“空中的士”随处可见的美好未来?以下是南风窗与舒振杰的对话。

低空,中国引领

南风窗:2023年12月,低空经济在中央经济会议上被列为“战略性新兴产业”,从此为媒体和公众熟知。作为航空领域的中国专家,你是何时感受到低空经济开始兴起的?

舒振杰:低空经济是中国首先在全球提出的。早在2021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国家综合立体交通网规划纲要》,提出“发展交通运输平台经济、枢纽经济、通道经济、低空经济”,首次将低空经济纳入了发展规划。有关部门也在这之后相继成立了低空经济研究中心。

2023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了低空经济作为战略性新兴产业,于是,2024年,我国各个城市都在加速布局低空经济。

南风窗:我们为什么现在要提出发展低空经济?

舒振杰:经过多年发展,我国的低空航空器已经积累了很好的产业基础,尤其是无人驾驶航空器。例如,以大疆创新为代表的轻小型无人机、eVTOL(电动垂直起降航空器),我国的技术创新、生产制造、产业链都居于全球领先位置。面对当前复杂国际环境,进入到产业化发展阶段,需要国家层面的引导和推动,加速产业的落地,才能持续保持领先地位。

南风窗:你刚刚提到eVTOL,这也是众人的焦点。2023年12月,中国公司亿航智能EH216-S获得民航局颁发的标准适航证,成为全球首个获得适航证的eVTOL公司。这一“全球首张”,会加快此后eVTOL的认证过程吗?国内的eVTOL是否马上要爆发了?

舒振杰:客观来讲,亿航的成功取证给了我们很多公司信心,也为今后的适航取证提供了一定的经验。但是,低空的载人航空器机型各不相同,技术路径也有差异。目前,正在排队申请适航审定的无人机型号2000多个,因此,做适航取证也需要根据产品的特点来,结合相关规章和标准,以安全为底线逐项完成审定工作。

南风窗:现阶段,我国eVTOL拿到适航取证的只有亿航这一家。你也曾提到,低空无人航空器的适航取证挺难的。难点在哪里?是技术上带来的难吗?

舒振杰:从技术上来说,低空飞行器的适航取证没有商用航空的要求高。你想想,动辄载几百名乘客的商用航空对安全等各方面的要求显然要更高。而我们大部分的低空航空器都是不载人的,对技术的要求要低一些。

我说的难,不是指技术上的难,而是当下的经验不足。传统航空业已经有一个多世纪的发展历史,形成了对航空器一整套完整的、成熟的认证程序。而低空条件下,航空器种类很多,我们先前也没有太多认证先例,经验不足,都需要时间慢慢摸索。

南风窗:对于低空,你牵头制定了多项国家标准和规范,例如《民用无人驾驶航空器产品安全要求》《民用大中型固定翼无人机飞行性能飞行试验要求》等等。低空载人飞行器在安全要求和规范上,与传统航空有什么区别呢?在设计相关标准时,会面临什么思路上的不同呢?

舒振杰:无人驾驶航空器相对商用飞机我们更关注以下几点:一是,它的动力能源是以电池为主,电池的安全性需要着重考虑,就像电动汽车一样,也面临电池易燃易爆的问题。

二是,无人驾驶航空器需要遥控遥测,同时还需要控制链路。因此,控制链路的稳定,信息的加密等问题都需要提前考虑到。

三是,无人驾驶的载人问题。当这些低空航空器需要载人,需要更关注舒适感、安全性,以及抗坠毁性的能力。

南风窗:在你的实践中,中国在低空经济的标准和国际发达地区的标准对比,什么样的标准相对是比较领先的?国际上有什么样的先例值得中国学习?

舒振杰:我常年在做无人驾驶航空器的标准的工作。目前在ISO国际标准化组织,三位中国专家在领导层任职,我国在ISO组织里的话语权较重,一共主导15项标准,已经发布12项。中国的无人驾驶航空器技术和标准都是全球领先的。我个人认为,这也是我国为什么会将低空经济纳入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原因之一。

先发展,先实践

南风窗:新兴事物的发展肯定会面临一些阻碍。现在有一些低空的企业反映说,它们面临落地找场景难的问题,以及公众对低空的认知度较低的问题。如果想要尽快落地,企业有没有什么可以突破的抓手?

舒振杰:我先举个例子。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出门旅游要坐飞机。这个场景不仅大家都知道,流程也熟悉,去机场,过安检,接着起飞、巡航、落地。无人驾驶航空器或低空经济就不一样了,没有统一的程序。过去几年是低空企业独立设计场景。他们要找政府批一条航线,批一个空域,再提供服务。

目前,整体的应用在新的一轮低空热潮中没有完全显性化,例如,我们经常在农田看到的农林植保农业无人机大量的应用,城市环境的应用还是不够多。

因此,我认为,要想在城市推行起来,政府首先要开放场景。政府要敢于放开、大胆放开,让企业去干。这非常重要。通过放开场景,老百姓对低空经济的认知度也会相应提高。公众有了认知度以后,可以激发企业对落地的更多想象。如此一来,越来越多优质的场景和产品将孵化出来。整个过程是一步一步来实现的。

南风窗:意思是先放开,先去做,场景慢慢可以在实践中得到?

舒振杰:对。

南风窗:记得你之前说过,现在比较常见的一个场景,尤其是eVTOL的场景,是运用在文旅观光上?

舒振杰:有人驾驶的低空航空器,例如乘坐直升机在一些景点进行旅游观光的服务,现在已经很普遍。无人驾驶载人航空器相对直升机来说,成本会低一点。当然,直升机的安全性是经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验证过的。而无人驾驶航空器要想得到大家的认同,必须要证明自己足够安全。这一过程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达成的。

所以,我们当下确实要推eVTOL为代表的电动载人航空器,但我们的设备要经过适航取证。取证以后还要经过多年的实践,才能把eVTOL真正的场景能够做实。

南风窗:相当于说即使拿到适航证,eVTOL还需要大量的实践才能进入人们的生活,就像自动驾驶一样。

舒振杰:是的,eVTOL等飞行器还需要很多落地的实践,才能给大家信心。比如,现在也有很多不同意见,提到eVTOL到底是有飞行员好还是没有飞行员好。

有驾驶员的航空器,有的乘客会更放心。比如,美国的eVTOL公司Joby Aviation(注:2024年5月,Joby的JAS4-1获得了美国联邦航空局FAA颁布的第一张适航认证),它的航空器就是有飞行员。

这些涉及产品方向的问题。有些eVTOL企业在做有人驾驶,有些企业在做无人驾驶。到底哪个方向会有更好的未来,都有待时间的验证。我们需要更有耐心。

南风窗:在今年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你在分享中提到了,我们当下的低空经济还面临很多挑战。比如空域问题,网络设施、起降台等基础设施仍不足的问题,目前哪一项亟待迅速发展和完善?为什么它在现阶段很重要?

舒振杰:空域管理肯定是很需要的。因为这需要顶层设计、高层推动,从国家层面对空域管理的问题进行梳理。最终的目标是让低空的资源能更加好地被利用。

与土地一样,空域也是国家资源。空域的归口和使用部门需要形成一个比较合理的协调机制,这非常关键。

另外,低空的基础设施是跟着场景走的。一个城市要有对低空经济的整体规划,要考虑具体会有哪些场景。有了场景再去布局、建设基础设施。

有些城市现在搞得比较匆忙。做低空经济,一上来把网络搭建了,把垂直起降场建了,或者去修个通航机场。这些设施没有结合应用的场景,最后都会是浪费。所以,一切要跟着场景走,不能企业想搞就搞、想建就建。

南风窗:你刚刚提到的低空空域比较关键。在你看来,空域问题当下未完全放开,主要的阻碍是政策上的,还是说技术上的?我看到不少行业报告都有提到,当下我们仍未有足够的技术和设施,对低空的飞行器进行监管。

舒振杰:空域放开跟低空监管能力有关系。空域放开是希望从审批、流程上对低空飞行器的航行有所规范和放开。

而你提到的低空监管,是偏技术的事,比如,如何发现“低慢小”的航空器?低空航空器如何入网?这些问题到目前为止没有百分百的技术解决方案。事实上,一些对低空航空器的监控手段,已经经历了十年左右的发展,但整体效果不好。

在近几年的实践,轻小型航空器或者eVTOL尚未造成安全事件,我们还是鼓励开放应用场景。低空监控也将随着应用的打开,不断地发展。在实践中,我相信最终可以找到成熟的解决方案。

南风窗:那我有一个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当下eVTOL或者低空航空器没法100%的证明它是安全的,是否因此可能导致部分地方很难放开一些真正有场景的空域。

舒振杰:谁提出这个证明,谁就要来拿出证据。有人说低空航空器不安全,但大疆等消费级无人机发展了多年,没有对社会产生太多事故和伤害。这类说法是没有依据的。

我们发展低空经济,不能还用传统的眼光去看安全的问题。天空这么大,空中是三维的、立体的,可利用的空间更大。不过我们之前没好好把它规划出来,导致国家资源的浪费。

因此,业内现在还有一种观点,有些人认为低空航空器根本不需要监控。这就好像在地面道路上,人早上起来开车出门,还要监控吗?只要把道路画好,车就在里面走就可以了。

当然,现在的低空还在按照传统的航空思路,在空中运行需要进行报备等步骤。但等到低空航空器越来智能和安全,也会激发大家思考上述问题:我们真的需要低空监控吗?

“空中的士”的十年发展期

南风窗:在你的观察里,国内或者国际哪些城市,在发展低空经济上比较开放吗?

舒振杰:现在深圳和广州等珠三角,以及长三角地区做得比较好。这主要是这些城市本身有低空的企业,各自根据自己的产品跟业务,提出落地的场景。例如美团在深圳,将无人机配送业务推进到了景区、公园等许多日常场景;杭州无人机企业迅蚁,目前在全国有了193条常态化航线、303个起降站。这些低空企业都发展了多年,还在不断探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