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搏杀，马克龙未被终结

距离巴黎奥运开幕仅剩10天时，马克龙终于接受了其总理阿塔尔的请辞。这似乎意味着阿塔尔留下来组建少数派政府的机会不大。尽管7月18日法国新一届国民议会仍然选举娅埃尔·布朗-皮韦连任议长，但新总理的人选估计会在左翼政党联盟“新人民阵线”推举或认可的人当中产生。

为什么极右势力仍然无法撼动法国政权？

此前，国民议会第一轮选举中，“右翼女王”玛丽娜·勒庞带领她的“国民联盟”以34%得票率，击败“左王”梅朗雄领衔的左翼联盟（28%）和总统马克龙麾下的中间势力（22%），引起舆论大哗。

到了7月7日的第二轮选举，本来在577席国民议会中只有89席的勒庞阵营，一下子涨到142席，足足多出53席，涨幅达60%。虽然屈居左翼（188席）和中间派（161席）之后，勒庞和她的追随者仍然信心百倍，誓言要把被“可耻的中左弃保游戏”推迟了的“胜利”最晚在2027年大选时夺回来。

马克龙的中间势力丧失第一大党地位，让他国内外的盟友陷入恐慌。许多人惊呼马克龙提前进入“跛脚时代”。事实上，马克龙时代远远没有终结。“女王”勒庞和她的“政治养子”巴德拉，面对法国政治生态的独特逻辑，在未来数年很难问鼎法国的权力顶峰。

勒庞的“鬼门关”

以玛丽娜·勒庞为代表的极右势力（也可泛称右翼）虽然强势崛起，却不一定能摧毁历史上形成的，且在法国政治生态中根深蒂固的“反极右统一战线”，即“共和国阵线”，除非勒庞靠一己之力突破得票率50%的大关。

“反极右统一战线”是勒庞进军爱丽舍宫的“鬼关门”。每当勒庞父女有希望通过大选战胜建制派对手的时候，那些平时相互厮杀的政治势力便暂时偃旗息鼓，把矛头集中对准被他们视为“洪水猛兽”的勒庞，欲将其除之而后快。

勒庞父女对此应该有切肤之痛：三次距离爱丽舍宫只有一步之遥，三次都被“反极右统一战线”“斩于马下”。2002年老勒庞败于因为党内斗争摇摇欲坠的希拉克总统，2017年玛丽娜·勒庞又败于冉冉升起的新星马克龙，2022年再败于实际上已经充满争议、四面树敌的马克龙。

勒庞父女每次败北的模式基本一样：第一轮选举与主要对手杀得难解难分，都不过半；然而，第二轮对决一开始，“鬼门关”效应便开始显现：几乎所有的“反极右”势力都立马搁置相互之间的分歧，开始聚合，呼吁或鼓励自己的支持者投票，阻挡“极右”进军权力中心。

每次第二轮对决的结果，都是在“统一战线鬼门关”逻辑预料之中的事情：老勒庞2002年败于希拉克，17.79%对82.21%；其女2017年败于马克龙，33.90%对66.1%，2022年又败于马克龙，41.45%对58.55%。而这次国民议会选举，勒庞阵营在一星期内由第一名被“颠覆”到第三名，也再次验证了“共和国阵线”的威力。

这表明，法国选民对“极右”的恐惧，远大于他们相互间的门户之见、利益冲突或观念差异，只要“极右”有当道之势，他们便会本能地拥抱在一起，哪怕只在投票的那一瞬间。

这个“搁置争议，共同对敌”的选举行为，在2022年马克龙战胜勒庞后的选举行为分析中就得到过有效验证。民意调查显示，42%的选民投票给他，主要是因为他们想阻止勒庞当选为总统，而不是因为他们认为马克龙是一个不错的候选人。

“弃保游戏”

这个“反极右统一战线”的大戏，在7月7日国民议会的第二轮选举中又上演得淋漓尽致。577个选区中，通过第一轮选举决出胜负的选区只占少数。像勒庞那样在本选区第一轮就拿到绝对多数票而直接当选议员的人并不多，300多个选区的议员还得通过第二轮对决才能选出。

马克龙“赌”的就是这一天。果然，7月7日第二轮对决时，所有反对极右的选民都把票投给了来自非极右势力的候选人，再次让勒庞阵营尝到“鬼门关”的滋味。同时，虽然第一轮投票中，中间势力的表现排第三，但最后通过“弃保效应”还是上升到第二。

按照法国选举法的规定，参加选区第二轮对决的人除了得票率的前两名之外，得票率超过12.5%的候选人也可作为第三名，进入第二轮选举。

有意思的是，这第三名的位置很多都被“极左派”或“中间派”占领。换句话来讲，如果这些“第三名”继续参选，必然会瓜分“反极右统一战线”的选票，让勒庞的右翼候选人渔翁得利，轻松夺得第一名。

正是这一局面立即触动了“反极右统一战线”政客的神经。“左王”梅朗雄在第一时间要求本阵线处于第三名位置的候选人立即退选，以确保选票集中流向来自“反极右统一战线”的候选人（实际上就是马克龙中间势力的候选人）。

同理，马克龙的年轻总理阿塔尔也向自己复兴党推出的候选人喊话：如果只拿到第三名的话，要以大局为重，请考虑退出选举（让选票流向极左势力推出的候选人）。

这当然是在玩“弃保”游戏，这对马克龙来讲是一个痛苦的选择。毕竟这位堂堂法国总统的许多社会和经济改革措施之所以迟迟不能落地，就是因为左翼势力不配合。然而面对残酷的选择—要么是让勒庞极右势力称雄，要么是支持“来自左翼的共和国敌人”—马克龙似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

6月30日第一轮选举结果出来后的第二天，马克龙就在内阁会议上表示：“（第二轮）一票都不能流向极右。”他提请他的内阁成员记住，在2017年和2022年的总统选举中，左翼阵营的每个人都坚持这一路线。“没有这条路线，你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

这一言辞表明，马克龙并没有忘记左翼选民的“功劳”。这一番话也同时透露出，他的中间派阵营中阻力还不小，不乏反对让自己的候选人退选的重量级人物。这一态度还表明，马克龙这次确实是豁出去了，宁可冒壮大左翼势力的风险，也不愿意让极右势力接近权力核心。而“七七选举”的结果也表明，马克龙“宁左勿右”的弃保战略，确实把左翼联盟推上了第一名的位置。他心里应该明白，他今天到这个地步，谁也不该怪，该怪罪的还是自己。

壮志未酬

七年来总统大权在握，马克龙本想通过一个清新的“复兴运动”把选民从左翼和右翼的势力范围里拉出来，让中间势力成为法国政坛的新主流，从而将极左极右都边缘化。

然而事与愿违，左右翼都未能“边缘化”，反而自己差点被边缘化了，第一轮选举落到了第三名，被极右的34%和极左的28%夹在了只有22%左右地盘的中间；要不是“弃保效应”发力，让复兴党取得第二名的成绩，他的中间势力早就被左右势力蚕食了。

然而，马克龙毕竟还是总统，他提前解散国民议会的“豪赌”虽然没能挡住右翼崛起的趋势，却成功地阻止了勒庞势力成为议会最大党甚至能推出总理人选的势头。

现在看来，马克龙可能要接受法国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共治”模式了。他的老前辈密特朗总统和希拉克总统都曾体验过“共治”的酸甜苦辣，也都成为了法国历史上成绩斐然的总统。

所以“共治”对他来讲，并不是天塌下来了的前奏。即使他的中间势力无法支撑一个少数派政府，从而接受所谓“共治”，他也依然能主导未来三年法国的政治走向。

“共治”当然意味着他必须和来自其他政党的政客分享执政权，但这对马克龙来讲未必是坏事。因为“共治”意味着事实上的“大联合政府”，只不过总理可能不再是自己的“心腹”，而是来自竞争对手阵营的政敌。

对于陷入政治分化僵局的法国来讲，“共治”也有可能打开一个新的局面：通过相互妥协和利益交换，马克龙可以更为顺利地推行他的一些改革措施，同时迎合总理代表的政治势力的利益诉求，让“共治新政”显得更为包容，更为和谐。

即使是“共治”，也不是总统和总理平等分享权力与地位。“共治”是所有半总统制国家的共同现象。在半总统制体制下，总理相对于总统来讲总是处于弱势地位。

虽然总理可以挟议会的多数给总统“捣乱”，对他的指示“阳奉阴违”，克扣总统的财政预算，推迟或拒绝在立法上落实总统的政治意志，但总统可以要总理的“命”，终结他的总理生涯。

总统有权提前解散国民议会。这个宪法赋予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像一把“达摩克利斯剑”，时刻悬在总理和所有议员头上，不想失业的总理和议员们都会好好想想与总统对抗的后果，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让总统下不来台。

马克龙还有三年的执政期，一年过后他还可解散国民议会，让7月7日第二轮选举后推出的总理和577名议员失去工作回家去。而作为直选产生的法兰西总统，他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议会只是因为政见不同无法撼动他的权力。

游戏老手

马克龙虽然年纪轻轻，但玩起他熟悉的巴黎政治游戏应该说非常老道。剩下的三年，如果仅仅依靠作为少数派的中间势力政府执政，必然如坐针毡，天天被反对派架在火上烤，不仅无法推动政改，而且还疲于奔命。

提前解散国民议会，放手一搏，一来对欧洲议会选举失败承担政治责任，二来让民众猛醒，意识到共和国的政权即将被极右势力夺取的风险，从而悬崖勒马，继续把政权委托给安全可靠的中间势力。这应该是马克龙“豪赌”的初衷。

然而，以他的狡黠和枭雄特征，他不可能没有精算出勒庞的极右势力会顺势而为更上一层楼的概率。想必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勒庞拿下议会绝对多数，便顺势推舟，把极右势力放在总理位置上“烤焦”。

不排除马克龙有提前让勒庞的“政治养子”—28岁的没有大学文凭的意大利后裔巴德拉—搁在总理岗位上“丢人现眼”的动机。你勒庞不是说你们能克服法国和欧洲面临的重重危机吗？那我就让你试一试，你做得好的话，是我总统的功劳，因为“共治”的老大是总统；你做得不好，让你在全国人民面前原形毕露，颜面扫地，这样你勒庞2027年竞选总统的时候，谁还会相信你们能“拯救法国”的鬼话呢？！

现在看来，马克龙急于提前解散国民议会的主要动机，应该是提前备战2027年的总统大选，为自己的继任人及时扫清勒庞这颗地雷，让她和她的助手们提前暴露自己的缺陷，以图戳穿她为“国民联盟”打造的“救世主”神话，让法国人回归理性。换句话说，他是在朝着2027年超前布局，下一个看似危险、实则在他掌控范围内的先手棋。

在最坏的情况下，假设中的右翼总理巴德拉也跳不出马克龙这个如来佛的掌心。更何况，目前是多个左翼大佬（梅朗雄、鲁芬、福尔、瓦洛、格鲁克斯曼等）在竞争总理一职，没右翼什么事。

法兰西宪法设计的总统地位赋予了马克龙这个“势”，他的时代远远没有终结，至少直至20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