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21世纪up主“平民史诗”

作者: 赵淑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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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长片《上流》剧照,密密麻麻的弹幕“还原”短视频界面

如果不是傅宗盛,很多人可能已经忘记了:2020年,B站发布一条名为《后浪》的广告,引起了一些感动,也有很多骂声。

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由傅宗盛导演拍摄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上流》,入围主竞赛单元。借由这部影片,一段有关B站up主的“平民史诗”正徐徐拉开帷幕。

《上流》将纪录片式的纪实影像与短视频平台的视频进行拼贴,讲述了一个普通女孩从自媒体小透明到成为顶流up主的命运沉浮。一边,景深镜头、长镜头、自然光,拍摄现实世界缓慢真实的时间流速,另一边,则以虚构的“平行B站”、美颜后的面孔、加速后的口播、密密麻麻的弹幕对短视频进行还原,营造出群体性狂欢的视听轰炸,尽皆过火,尽是癫狂。

这部电影的构思开始于2020年,4年后剪辑出来超过了4小时。但这4个小时没有让《上流》成为一个“闷片”,反而因为切中了人们对自媒体时代的感知和体验,成为本届FIRST一场最富对话感和现场感的观影派对。

这部电影对自媒体时代的记录越真切,我们的反思也就越强烈:互联网的记忆远比我们想象的脆弱,为了不停止思考,我们首先要做的,是不遗忘。《上流》的价值,或许就在于为这个时代保存了一个切片,一份珍贵的底本。

7月28日,FIRST青年电影展闭幕,《上流》获得主竞赛单元“一种立场”荣誉。获奖的4天前,南风窗记者在西宁采访了《上流》的导演傅宗盛和编剧黄沁缘。他们表达欲旺盛,跟他们的电影气质相仿;他们不害怕差评,因为他们最初拍电影的动力,是不希望短视频和互联网里只有一种叙事存在。

up主是什么

让我们来回忆一下,四年前,《后浪》演讲里是怎么描述up主的:“你们正在把传统的变成现代的,把经典的变成流行的,把学术的变成大众的,把民族的变成世界的,你们把自己的热爱,变成了一个和成千上万的人分享快乐的事业。”

这个演讲热情地赞颂年轻人“心中有火,眼里有光”,并声称年轻人有“选择的权利”。当时的傅宗盛已经做了两年半up主,在这段经历中,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时代的沸腾感”:所有人都对做up主跃跃欲试。对很多年轻人来说,这是门槛最低的创业方式,或是致富之道,它似乎平等地朝所有人开放。

但同时,有更多的事实提醒着他:真实并非如此。让傅宗盛觉得特别不公平的是那个视频里没有“敬汉卿”,他在多个采访当中反复提到这位up主。“敬汉卿底层出身,出现在这个视频里就会很‘low’,尽管他是头部up主,他捐过希望小学,是励志普通人的代表,他是那个真实的里子,但是《后浪》只想让我们看到光鲜亮丽的面子。”

自媒体行业给很多人带来了阶级跃迁的机会,但也塑成了与现实同构的壁垒。

傅宗盛的up主生涯缘起于一次颁奖,某次他的短片得奖,上台时准备好的领奖词一句也说不出来,“紧张得眼角血管都开始爆了”。为了锻炼在众人面前说话的能力,傅宗盛决定做up主,因为拍视频会进行很多口播。他在B站开了一个账号“摄瘾研究所”,分享摄影技巧和相机测评。

现在的傅宗盛已经不再怯于表达,但是说话仍然不算顺畅,他会吞字,语速很快,当记者追问的时候,他仍会因为自己语言表达能力不佳而道歉。做up主没有让他彻底成为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却让他感受到了分享的快乐。傅宗盛敏锐地感知到,做up主其实最先满足了“自恋”心态,因为每个上传自己的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和认可;其次这是他自己的频道,他可以随心所欲,不用受制于别人的要求。自由和价值感,正是up主成为最吸引年轻人的事业的重要原因。

做up主的第二年,他感觉到这项自由的爱好开始变质,“大家意识到做up主可以赚钱了”,“白嫖”和“恰饭”迅速地成为up主行业的术语。参加摄影厂牌展会的时候,傅宗盛发现很多up主会跟厂家“白嫖”机器,交换条件是对方的器材可以在自己的视频里露脸;或者有些人会收钱给厂家测评,视频里提及产品的话术作为公关文案,写进up主与厂家的合同里。

在up主们推动着这个群体走向职业化的同时,傅宗盛发现B站友好亲和的社区氛围正在被一种普遍的不信任取代。“你再去做分享的时候,别人就会一直问你,你是不是恰饭,你是不是收了厂商的钱。有次我花一年时间做测评,视频发出去别人说我恰饭,这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

为了拍电影,傅宗盛的up主生涯中断了三年,最新的一条视频是他宣传自己的电影,《把B站视频搬上FIRST大荧幕,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他说他至今没有依靠做up主获得过一分钱的收益,“而且将来也不会”。

《后浪》这条视频诞生的时候,我们已经很难清晰地定义到底什么是up主:他们是“素人”,却博得关注,出现饭圈化,存在顶流、中部、小透明的区分;这项事业的初心和本质是无偿分享,而付费测评、广告植入的出现,让up主变得越来越像一种职业;在拥有拍摄设备和网络的前提下,理论上来说它对所有人群不设门槛,但up主所能接触到的拍摄对象和内容,仍然带着现实世界的阶层印迹。

在这些变化背后,傅宗盛感受最明显的,是流量逻辑对分享者的异化。我们怎么能拒绝一个所有东西都能变现的世界?过去我们甚至不能构想一个这样的世界,然而现在我们发现它存在,这就是自媒体。

在电影里,傅宗盛虚构了一个B站的“平行世界”VicoVideo,故事一边在真实世界发生,一边在Vico当中上演。采访之前,傅宗盛表示想跟我们聊一聊《上流》的差评。其中有一条评论认为《上流》回避了直面平台之恶,傅宗盛停下来,问我有没有看过一部港片《暗花》:“《暗花》里最厉害的是谁?是开场只出现了一次的洪先生。洪先生不露面,但是无处不在,他就看着你们在斗兽场里斗—Vico就是洪先生。”

流量是什么

在这个斗兽场里,命运的礼物早已标好了价格。

影片人物设置来自傅宗盛对职校生的观察,他曾经也是一个三校生(中职生)。

女主角陈子怡家境普通,从外地来到上海学化妆,染一头紫色长发,喜欢二次元,想做up主,但是对于怎样在网络世界“跻身上流”,并没有清晰的认知和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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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傅宗盛

与之相对照的,是电影的另一位重要角色Evan。他同样年轻,但是作为富二代,曾有国外名校留学的经历,因为爱好艺术在V站分享艺术类视频成为大V,成立了自己的MCN公司,他对流量逻辑有一整套自己的理解,甚至提出了一个“PVG”理论:pleasure(愉悦),vibration(共鸣),gain(获得感),这就是流量公式。

本届FIRST长片初审评委,电影学者胤祥在看完《上流》之后想起了巴尔扎克的《幻灭》。这个19世纪的现实主义讽喻小说,讲述了发生在巴黎的新闻出版业最混乱时期的故事。外省年轻人吕西安才情满腹,在巴黎结识了报社主编鲁斯托,后者教他如何将文字变成商品。好评和差评,假新闻和后真相,在“销量”面前都成了一回事,一个人甚至可以同时给一出戏剧写好评和写差评,只要有人出高价购买舆论。

胤祥把《上流》和《幻灭》对照阅读,认为《上流》完全符合《幻灭》的叙事结构,“女主角一开始是很正义的,也以为她做的是一件正义的事情,后来发现这件事情变味了,她是用流量绑架了社会议题,把后真相互联网的东西拿进来,是对巴尔扎克的翻新”。

最初,陈子怡只是一个热衷于二次元探店分享的小透明,因为“有网感”,她成功应聘成为Evan的助理。在工作中,她偶然得知V站上的大V“老K说财经”一直在抄袭翻译外网上的视频,而且通过买粉丝来伪造流量。倍感不平的陈子怡在评论区指出老K抄袭、买粉,认为他抢占了真正的内容创作者的生存空间,而招致老K粉丝的网暴。

陈子怡决定报复,她带上偷拍设备,在老K上班的地方蹲守,终于在电梯口堵住他,质问他为什么欺骗粉丝、操弄流量。事后,陈子怡把这段视频发到V站,一夜之间火了。流量上涨带动了她在现实世界中的地位攀升,她不再只是助理,正式成为这家MCN的全职up主,专攻“锤人”赛道。

傅宗盛和黄沁缘写这个情节的时候,B站还没有“锤人区”,他们参考的案例是罗永浩和方舟子的电梯口大战。尝到了流量的甜头,陈子怡先后打假了“恰烂饭”(收取厂商广告费向粉丝推荐不好用甚至不合格的产品)、“卖人设”(在视频中刻意放大与自身并不相符的特质)、疑似造假卖惨的患癌up主、掌握了“流量密码”说中国好话的外国人up主。她成了V站的正义化身,江湖人称“锤姐”。

在跟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构成呼应的同时,创作于2020年的《上流》也回应甚至预言了一系列网络事件:患癌up主“虎子的后半生”“卡夫卡松饼君”都在被疑造假卖惨后去世,“铁头”和“B太”被封禁,“狂飙兄弟”打假翻车,千万粉丝网红造假被封号。

傅宗盛觉得,假如一样东西放在19世纪说得通,放到21世纪也说得通,那说明有些东西从来没有变过,“就是最普遍的人性”,逐利、虚伪、渴求关注的自恋。

陈子怡“锤”的最后一个对象是Evan。她把自己跟MCN签订的不平等合约发在网上,曝光了机构的高额抽成、内容控制。当众人以为Evan要被陈子怡锤倒的时候,Evan发布了一条道歉视频,表示自己以后将不再运营MCN,艺术分享类视频也会即刻停更,但他找到了新的赛道:炫富。他在视频里公布了自己的富二代身份,全方位地展示父亲给自己买的大别墅,只凭借一场真实上流的room tour,Evan毫不费力地维系了自己在流量世界的上流地位,轻松获得网友的仰视,以及他最看重的流量。

在电影里,短视频部分的弹幕是重要的叙事元素,一开始,弹幕还在为陈子怡的遭遇义愤填膺地抨击作为无良资本的Evan,面对大别墅,弹幕却转而“跪舔”。傅宗盛为电影制作后期的时候,专门去B站的热门视频里扒弹幕,力求让每一条出现在电影里的弹幕都更贴近公众的真实反应,“叫老公也好,上香也好,上坟也好,都是在B站真实存在过的弹幕”。

如果粉丝和流量能够跟财富挂钩,道德、真相、爱好、情感,都会成为交换财富的货币,舆论则成为这个等式的杠杆,傅宗盛和黄沁缘无意批评任何一个人物,他们最想说的,是关于流量逻辑如何搅乱了我们的现实。

上流是什么

“我穿着一身睡衣,戴着浴帽,穿上拖鞋,翘个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个高脚杯倒上可乐摇一摇,这是‘上流’;又或者我在农村的田间地头支一张小圆桌,铺张白布,点两根白蜡烛,面前摆着一个煎饼果子,我刷上甜面酱,用刀叉吃煎饼果子,这也是‘上流’。”

在B站,像这样模仿并同时解构上流生活方式的视频有很多,在傅宗盛看来,这种戏谑正来自自媒体打通了现实世界的实际不平等,“以前在农村,我们是看不到上海富人的生活的,很多人不知道他们怎么吃饭,怎么玩跑车,怎么住豪宅,但是现在我们能看到了,因为他们做了up主”。

陈子怡作为化妆职校生和Evan艺术大V的角色设置,附带着特别的隐喻:当普通人只能去学一门“技艺”,上流阶层却能够对美术史信手拈来,本质其实是教育投入、社会地位造成的区分。

“上流”的另一层含义,是在流量世界里上升,这是对女主角陈子怡经历的概括。傅宗盛还补充,“上流”和“后浪”其实是对仗的。

四个小时的《上流》结束于陈子怡面对镜头问道:“素材够了吗?”

自立山头运营账号的陈子怡脱离了Evan的控制,拍摄的视频却屡屡翻车,不做“锤姐”之后,没有人想在网络上继续看她了。她带了一束花,打算去找Evan和好,路上,长长的镜头跟着她上车、观察她的表情、记录车载广播。黄沁缘解析了这个结尾:“如果她跟Evan成功和好了,这个素材可能就用不上,但是如果没和好,她又能把这个和好的素材拿出来剪一期视频。”

那么这个视频会有人喜欢看吗?前V站顶流up主落魄后主动与无良富二代老板求和—这看上去很大概率是一个“有流量”的选题。黄沁缘提醒观众去追问,为什么陈子怡能够成功地锤倒Evan?最初,Evan是她的伯乐,但是她仍然在相处过程中一点一点收集了锤Evan的证据,假如生活的一切内容都只是“素材”,那这样的生活是毫无信任可言的。当镜头对准了自己的生活,如何讲述这个故事,是虚假与真相分化的起点。

对于Evan这个角色,两位主创也有着更深的思考。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有条件学习艺术的人,可能更懂得掌握游戏规则,这几乎构成了他们之间的先天差距,陈子怡并非只是在网络世界里屈服于Evan,他们的流量地位,其实受制于现实世界的阶层差距。

我们的谈话反复回到那个引起无数up主愤怒和不平的视频。《后浪》描述了一种充满了机会与热爱的生活,然而这个演讲(可能是有意地)忽视了一个即使在自媒体时代、在流量世界也至关重要的事实:这些“礼物”和“繁荣”,归根结底是少数人的特权。

采访那天,我们讨论了很多差评,而有更多人不吝给予这部电影赞誉。在豆瓣,有一条评论是这样描述《上流》的:“一些人尝试用5分钟的短视频讲清楚一部电影, 反过来也会有人愿意用248分钟的电影把短视频聊明白。”这是傅宗盛和黄沁缘最喜欢的一条短评,它说中了他们去拍这部电影的最初动力:要以青年人的真实感知和思考,为互联网时代保存属于少数的历史。他不想被《后浪》代表,故事开始,批判产生。

前段时间,傅宗盛和黄沁缘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如果你把时间限定在20年前,去搜索一个我们如雷贯耳的名字,检索到的词条少得可怜。“再过20年,我们去搜索这个时代,如果搜到的只有《后浪》,只有那些在光谱上占据那么窄的、所谓的上流人群的话,这不是时代的悲哀吗?”

于是,他们拿起了摄影机。互联网的记忆短暂,而电影长久,至少,当我们试图回顾自媒体的历史,不至于只有一种叙事可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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