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不该忘

作者: 何国胜

《崖边农事:二十四节气里的村庄》

农事,不该忘0

记忆里,家乡的农人一年里除了过冬,总在忙庄稼的事。这不同于资本运作,资本运作一年,为的是利润,而种一年庄稼为的是吃饭。

一年的收成,卖掉的很少,多是磨成了面,榨成了油,留作往后一年的口粮。可这口粮来得不易,需循着节气,一点点攒出来。

雨水时积肥堆粪,将自家茅坑和牲畜圈里的粪土结合物铲出来,再经过打碎、堆肥等流程,撒在田里。

惊蛰时,父亲赶着两头牛,套上犁,开始春播。一直到春分,春小麦、燕麦下地,准备开启生命。而冬麦,早在去年秋后就已播种,在熬过一整个冬天的严寒后,准备重新生发绿芽。

接着,油菜、各种豆类也纷纷入田,农忙一天接着一天。

庄稼在长,杂草也在长。立夏、小满,母亲和奶奶跪在田里,细心铲除那些跟庄稼夺养分的杂草,一遍两遍三遍,直到她们站起时腿脚难以打直。

待到盛夏,夏田准备被收割,农人即将迎来一年里的第一波收获季。

同时,农人也要迎来各种挑战—各种虫害、鸟类的夺食、鼠类的偷窃以及最担心的天灾。小麦将熟未熟之际,若迎来一场冰雹,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饱满和未饱满的麦粒,都会从麦穗上被打到地里,农人面临减产甚至绝收的风险。

因而,为了防雹灾,家乡不少高地都会设置一两门高射炮,往可能酝酿冰雹的厚黑云层发射炮弹,炮弹爆炸的热量会使冰雹融化成雨。所以,每到夏天雷雨季,我们在听到轰轰雷声之外,还能听到响亮的炮声。

时至大小暑,一家人顶着烈日,在麦地和豆地中弯腰起伏,一捆捆麦子或豌豆被农人用镰刀亲自割下放好,等待不日后的脱粒。待所有小麦和豌豆被收割及晾晒结束,农人或背或用牛车经难走的山路将庄稼拉回家中的空场摞好。

由此再过几日,小麦被均匀摊开铺在空场,让拖拉机拉着一个碌碡反复碾压,直至完全脱粒。之后,蚕豆、油菜等也陆续收获,经历过大致一样的流程,装进一个个蛇皮口袋。不过,蚕豆和油菜,大多是农人用连枷亲手反复击打,直至脱粒,辛苦至极。

收获结束,开始夏耕,依然是二牛或者二骡抬杠,父亲将刚收获的土地浅耕一遍,为秋种做好准备。

中秋前后,玉米和土豆相继成熟。挖土豆、掰玉米,又是一阵繁忙,直到土豆灌满了土窖,玉米挂满了屋檐下的晾晒杆。

紧接而来的就是秋种,小麦下地,熬过寒冬,第二年的口粮就有了基本保障。秋种后,大家开始磨面、榨油,用一年的收成犒劳自己,迎接年关的到来,再开始新一年的循环。

脱离乡村生活十余年,这样的记忆本是散在四处的,偶尔会想起一部分。这次一股脑出现,全因一本书—《崖边农事:二十四节气里的村庄》。

崖边,是此书作者阎海军的家乡,渭水流域的一个小村庄,它跟众多普通的黄土高原上的村庄没有太大区别。它们同属中华农耕文明的发祥区域,用旱作农业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这是阎海军给自己从小长大的村落写的第二本书,以传统的节气和农事活动互为经纬,用乡村生活图景记录下农业中国变迁的缩影,为那些已经消失的还有即将消失的庄稼和耕作方式,留下田野笔记。

2022年,北京冬奥会,导演张艺谋将二十四节气用在开幕式的倒计时上,赢得一片喝彩,赞誉有加。

二十四节气,本是中国古人为了指导农耕生产而总结出的时间体系,今时今日,阎海军将其跟一个村庄的百年农事绑定在一起,尽管难有冬奥会的盛况,却是再恰当不过的选择。

不过,文化领域内,关于农村的题材难言多。文化工业化的模式下,内容生产多是迎合消费者的需求,以消费主义为“指导思想”,批量化生产。中产的、城市的、娱乐的……占据了主流,“三农”这个在数量上占据多数的存在,却一直在角落。

正所谓吃粮食的人并不关心粮食是怎么种出来的,在很多人的眼里,粮食蔬菜等同于超市和消费。

前不久,我们一群人去广东省农科院种质基地参观,负责介绍的农业专家分享了他的经历:此前他们接待过一个研学团,当时他问团里的学生们粮食的来处时,他们的追溯只能到达超市,而无法回到田地。这并不稀奇,此前我回家,我村里的堂哥告诉我,他的孩子连麦子都不认识。因为他们一心读书,不用再关心农活。

农村的孩子都是如此,遑论城市的人。

而作者在本书里,详细记述了他们村庄近百年里种过的最主要的庄稼,从这个庄稼的历史再到耕种和收获,尤为细致。对不识庄稼为何物的人而言,不失为一种辨五谷的机会。

在农科院的参观快结束时,上述专家跟我们说,农业本就不受社会关注,他们做农业科研的也是如此,所以希望我们作为媒体,可以多关注他们。

这样的景况,难免让人生疑—农业还重要吗?阎海军在《崖边农事》里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不过,他的疑问是提给他人的,在他心里,答案必然是肯定的,否则也不会有这本书的产生。

某种程度上,农业像是空气一般的存在,正常运转时,人们感受不到它的重要。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粮食蔬菜每天都可以从市场买到,这太过于日常,好像天然就是如此。但这样的景象,到如今也才30多年的光景。

不管历史走向何处,农业总是基础。

正如作者在书里提到的,过去10年,他回乡同种粮农民交流,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不论怎么发展,人总是要吃粮食的!

人总要吃粮食,总要有人种粮食。

近几年,不少人都在发出类似的担忧之声:年轻人不愿意种田了,以后农业恐怕后继无人。诚然,现代化的推进,使得农村空心化,年轻人流失,甚至有些村子开始消失。但不少学者出面批评:担心无人种地的忧虑是一种伪命题,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如南京师大法学院中国法治现代化研究院的王丽惠老师表示:“无人种地”的叙事会成为各级政府推动土地流转、土地托管、资本下乡的动力,导致赖地为生的小农户和小大户失去种地机会、“无地可种”。

而且,在如今的机械化条件下,两个老人也足以种好几亩地。阎海军也在书里提到,他近几年回乡看到,种田的农民中,“50后”“60后”“70后”是主力,“80后”寥寥无几,“90后”无一人。但这些进城的年轻人,若无法在城里立足,乡村和土地仍是归宿。

所以,很大程度上,土地是老农人的养老保障,也是进城青年的退路,不可丢也不可失。

但有些东西,的确已经丢失了,更准确点说是被现代化、工业化替代和抛弃了。如粮食种类变少,传统耕作方式不留痕迹地消失,连带着民俗文化衰退等问题。

这也是阎海军在书中关心的问题。他在书中提到,早前,村里人种庄稼,种类繁多:冬小麦、春小麦、黑麦、扁豆、豌豆、蚕豆、胡麻、莜麦、燕麦、荞麦、糜子、玉米、高粱等。这是古老的智慧—“种谷必杂五谷,以备灾害”。

但如今,在口粮有了保障后,商品的思维浸入农业生产。阎海军在自己村庄也看到,多样化的种植被放弃,农人选择以现金收入为导向,尽可能种植经济作物,粮食种植面积一压再压。这既导致了农作物多样性的弱化,也使得有些作物的种质濒临灭绝或只存在于仓库、科研院所。

此外,阎海军还提到,从个人营养摄入的角度而言,粮食多样性弱化,也非好事。此前,农人是因为白面不够才吃各种杂粮,但也因此得以营养均衡。当下,精面精油成为人们的日常,摄入单一,反而产生了不少健康问题。

这些问题归结起来,都是现代化抑或工业化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全书中,也可见作者无不在感叹过去传统的衰败,但这无法阻挡,这是社会发展的代价。

可重要的不是回到过去,因为过去无法到达,我们也一定不愿意回头。重要的是记录,记住过往的生活,让人事物有来处。而这正是像《崖边农事》之类的书籍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在这本书里,二十四节气,是一个村子的一年,也是一个村子的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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