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变容
作者: 谈炯程《奥登传:穿越焦虑时代》
[ 英] 汉弗莱·卡彭特 著
蔡海燕 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明室Luci da
2024年5月

暮年奥登的肖像与年轻时大相径庭。奥地利艺术家安东·舒米希那广为流传的四幅速写,勾勒出这位66 岁诗人最后的形象。1973年9月28日在维也纳帕尔菲宫,奥登应奥地利文学学会之邀参加朗诵会。可以看到,他的面孔为那如刀削般的皱纹所反复校正,用诗人自己的比喻来形容,就仿佛“一块被雨水打湿的婚礼蛋糕”。这些褶皱构成暮年奥登的基本形象,不仅仅呈现在他的面孔上,也渗入其使用的词语中,如同一场隐秘的地质运动般重塑他沉积岩式的语言。它们的存在,似乎是要否定那些过早被吐出的修辞碎屑,暮年奥登时常修改其旧作,仿佛是要摆脱那个曾被广泛视为“左派诗人”的自己。有论者将此举视为诗人创造力衰退的表现。好像随着年齿渐长,奥登亦与他所钟爱的爱尔兰大诗人叶芝一样“为言辞激烈而后悔”。
回首那些在20 世纪中叶的灾异年代写下的诗行,他已不再笃信那些过分紧迫的二元选择,要在近乎艰难的救赎式的爱以及死亡之间择其一。这是他在名诗《1939年9月1日》尾段所绘出的图景:“我们必须相爱要么就死亡/ 夜幕之下毫不设防/我们的世界犹在昏迷/然而,遍布四方的嘲讽的光点/ 闪现着正义。”写下这首诗的那天,德国入侵波兰,二战全面爆发。奥登却在此时读到了俄国舞蹈家尼金尼斯的一则日记:“我想哭泣,但主命令我继续写作。他并不希望我无所事事。”布罗茨基尤其喜爱这首诗,曾经专为此诗做过一次逐行细读的讲演。但20世纪50年代以后出版的奥登诗选中,依诗人本人之意,这首诗,连同《西班牙》等颇具代表性的政治诗,都不再被收录。
是什么促使奥登改变?在收录于文集《染匠之手》的《创作、认知与判断》一文中,奥登谈及诗人变动其创作风格的必要性:“花费了20年时间去学习成为自己之后,如今他发现必须开始学习不要成为自己……他认识到,如果一个人写完一首诗就确信这是一首好诗,可能的情形是,这首诗只是一种自我模仿。”
移居美国是一道门槛,划分开诗人W.H. 奥登的创作与人生。自此,愈来愈多的美国习语涌入其诗作,这是奥登自发的选择,正如里尔克所言,“要想改变你的语言,就必须改变你的生活”。奥登做出与前辈英美诗人,如T.S. 艾略特、艾兹拉·庞德等截然相反的决定,他们虽然出生于大西洋彼岸,却都在伦敦成名,对欧洲文化推崇备至。在这些诗人玄奥、晦涩、炫耀学识的诗歌文本中,似乎潜藏着对于其美国身份的自卑,新大陆的特质被刻意抹去,而这些特质正是后期奥登想要吸纳的。英国作家汉弗莱·卡彭特的《奥登传:穿越焦虑时代》,依循奥登在大西洋两岸的人生轨迹,分为“英国”“美国和欧洲”两部。这一本奥登传记的英文版于1980年出版,其写作得到奥登文学遗产基金会支持,得以援用诸多奥登生前未公开的信件、手稿。如今中文版姗姗来迟,我们也终于在斑驳中寻见这位大诗人的本来面目。
和惯于壮游的浪漫主义诗人一样,奥登透过旅行寻找着自身的边界。《奥登传》“英国”部分的终章,提到三次至关重要的旅行。冰岛、西班牙与中国仿佛分别代表奥登人生的不同侧面。反刍这些地名的过程,也正是奥登自我变容的过程。卡彭特写道,冰岛之于奥登有着特殊意义。奥登笃信自己的家族起源于冰岛,尽管更多证据表明事实并非如此,诗人依然捡选北欧为其祖源地。冰岛萨迦与诸如《贝奥武甫》之类的盎格鲁-撒克逊语史诗,不仅在奥登的学徒期启迪他,更成为诗人终生的诗艺源泉。从这我们也可以看出,虽然奥登及“奥登一代”的创作,被广泛视为现代主义文学风景的一部分,或被当成一种反叛的左派文艺,但究其根本,奥登的文学趣味是古典的,这一点从未改变。
在冰岛旅行时,奥登为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所吸引。终于,他将冰岛之旅的感受写进长诗《致拜伦勋爵们信》。至于自己缘何选择拜伦为收件人,奥登写道:“因为他是我的同胞,在欧洲生活过,不喜欢华兹华斯以及诸如此类对待自然的方式……这封信本身与冰岛关系不大,而是描述在遥远之地旅行产生的效果,让人得以从外部反思自己的过去和自身的文化根基。”奥登的这一反思过程是漫长的。在前期的诗歌中,此种反思往往被政治参与所带来的强烈现实性与即时性遮蔽。后期的诗歌拆除了政治参与的脚手架,反而更加显豁地展露出其诗艺的外立面,这一外立面基本上由古典要素与对西方文化的深描砌成。
奥登热衷于从外部观察自我。读他的诗仿佛进入一种解离时刻,自我被抽象化为生物学、政治学论述中的干瘪存在。俯瞰视角的大量运用是奥登诗作一大特点。这或许跟诗人参与邮政总局电影部各种广告片制作的经历有关。诸如《罗马墙蓝调》,他20世纪30年代的一些诗歌,是作为配合画面的题词写下的。这些技巧有时可以结晶成非常精彩的短诗,或讽刺,或抒情,都能有相应的锋利与柔软。而当奥登诗作在30年代进入中国,可谓恰逢其时,汉语诗人们迅速将奥登式的浓缩修辞内化,而彼时笼罩奥登周身的左翼光环,也为中国诗人介入性的战时写作提供了理论的龙骨,使之可以航行在时代的滔天洪水之中,并为之作证。
奥登其人其作,汉语世界读者的最初印象,乃是其于1938年在华旅行期间写下的《战时》组诗第十八首。这首诗,许多同代中国诗人都曾译过,其中穆旦的译本最为有名。离开中国后,奥登利用旅行时捕获的意象,陆续写成《战时》组诗及《诗体解说辞》,并与衣修伍德的日记及游记合订,以《战地行纪》之名出版。然而,在卡彭特看来,《战地行纪》是一部迷惘之书。奥登的中国行反加重其对“人类的普遍失败”的确信。诗人被卷入一场他根本无从了解的战争,殊异于其不久前经历的西班牙内战。
在西班牙内战中,即使局势一片混乱,内部斗争、左右派之间的屠杀、乏味的小册子、冗长的会议都让原本怀抱着希冀来到西班牙的“国际纵队”战士们失望,奥登依然知道自己应该捍卫什么,拒斥什么,也明了其词语能够产生的效用。在《西班牙》一诗中,他将这场战争描绘成昨天与今天的转折点,为了捍卫昨天所取得的文明成果。“今天,死亡的概率有预谋地倍增/在必要的谋杀中清醒接受了罪恶。”但在中国期间,他写下的唯一一首十四行诗,却是关于一名在战争中牺牲的无名战士,起句写道:“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这位战士终将被遗忘,他的意义虚无如逗点,然而正是逗点的存在,让历史在它无限的涌流中稍稍停顿了一下。所以,即使他“不知善,也不择善”,他仍然能够教导我们。
《奥登传》也提示我们逗点之于奥登的意味。奥登写诗时并不看重逗点,他只将其视作调整诗行中呼吸的一个符号。故在奥登的表述中,逗点原本是无意义的,是历史的涌流为它“添上了意义”。这里存在一种辩证的关系。历史,正是我们所经历的此刻涓滴汇聚而成的。人始终有改变历史的能力与勇气,透过投身于此刻,他将自己提升至永恒。诗,在奥登看来,也是属于此刻的,在他严苛的标准中,一个人只有在修改诗歌的时候才是诗人,当他放下笔,他便不再有权占有这张纸页。这也是为何终其一生,奥登都在不断修葺自己的词语,因为词语将是诗人最终的面孔,从词语及其褶皱中,永恒将如蜂蜜般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