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尧,转身即核爆
作者: 赖逸翰“请戴上墨镜,在第一道闪光过去十秒之前,不要摘下墨镜或直视火球。”话毕,爆炸倒计时开始。
1946年,比基尼环礁,人类历史上第四颗原子弹将被引爆。爆炸中心20英里外,“潘敏娜”驱逐舰漂在太平洋上,甲板上站满了联合国原子能委员会代表。物理学家赵忠尧挤在人群中,等待一切发生。
巨响,火球,冲击波,蘑菇云,放射性尘埃重创爆心周围的靶舰。辐射蔓延开来,但20英里的距离,足以保护住赵忠尧。
核威胁近在眼前,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人类之上。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不知甲板上的赵忠尧在思考什么。
无法忽略的是,第四颗原子弹的成功爆炸,标志了因发展核武器而备受批评的十字路口行动阶段性完成,彼时连核物理研究都不曾有的中国也来到了十字路口。
观看结束后,赵忠尧没有随大部队登上回国的飞机,而是按与萨本栋教授所计划的,再度留在了美国。此行,赵忠尧的目标是为中国自主制造出一台加速器,以用于核物理研究。
1950年,几经波折,带着技术和部件的赵忠尧终于得以回国,开始大展手脚。
在随后的几年里,他用在美国费尽心血购置的器材,一点一点拼凑起了中国第一台700keV质子静电加速器;又从磨玻璃环、涂胶开始,在1958年“攒”出了一台2.5MeV高气压型质子静电加速器。
终于,中国有了自己的核物理实验设备,这是制造原子弹的重要一步。而后,曾主持建立中国第一座核物理实验室的赵忠尧,加入了共和国初期的原子核科学研究队伍,参与核反应的相关实验。
1964年,在新疆罗布泊荒漠,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终于试爆成功。彼时的赵忠尧,正忙于为下一代物理人才奔走,落实中国科技大学“近代物理系”课程设置。而他多年前的学生王淦昌、钱三强、邓稼先、彭恒武等被后世称为“两弹一星”元勋的物理学家们,则长久地扎在核武器研制基地里,为此刻的爆炸欢呼。
但赵忠尧的人生并不是一来就与核直接相关。在最开始探索物理时,他是宇宙射线的研究者,是物理史上首个观测到正负电子湮灭的反物质发现者,是值得一个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
他曾说:“一个人能做出多少事情,很大程度上是时代决定的。”所以哪怕诺贝尔奖委员会错误评估了其工作成绩,赵忠尧对此也不在乎,不申辩。在更长的时间维度里,他更加务实且坚韧,只求做成事,不问名。
正—负电子对湮灭
20世纪头30年,物理学界的新发现异常多。
玻尔提出“原子模型”与“互补理论”,与爱因斯坦来回交锋;海森堡的“矩阵力学”横空出世,而后与薛定谔的“波动力学”握手言和,被狄拉克与约旦证明两者在数学上等价;紧接着狄拉克又给出了狄拉克方程,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以理论计算的方式预言了反物质正电子的存在。
赵忠尧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狄拉克方程被提出的这一年,1928年,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读博的赵忠尧从密立根教授手中接过“硬伽马射线通过物质时的吸收系数”的论文题目。他用铊208作为辐射源,让其辐射出能量为2.65MeV的硬伽马射线分别穿过轻元素和重元素,以观测、计算吸收系数。
在当时的物理世界里,物理学家们普遍认可伽马射线通过物质时的吸收,是由康普顿散射所引起的。于是,他的这个实验,主要是为了检验刚问世的,用于描述康普顿散射的克莱因—仁科公式是否正确。
做实验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实验室工作紧张,赵忠尧通常需要上午上课,下午准备实验仪器,夜晚通宵取数据。“为了保证半小时左右取一次数,不得不靠闹钟来提醒自己。”赵忠尧在小传中这么写道。

好在断断续续的睡眠最终换来了可靠的实验结果。
赵忠尧通常需要上午上课,下午准备实验仪器,夜晚通宵取数据。“为了保证半小时左右取一次数,不得不靠闹钟来提醒自己。”
当赵忠尧将实验结果与克莱因—仁科公式做比较时,发现:只有当硬伽马射线穿过轻元素时,实验结果才与公式相符合;当硬伽马射线穿过铅等重元素时,其吸收系数要比公式所给出的数值大出40%。
也就是说,当硬伽马射线穿过重元素时,会产生反常吸收。
但这个实验结果与密立根教授的预期不符。因担心实验结果有误,密里根教授并没有选择立即发表该论文。
这一搁置,就是两三个月。赵忠尧有些着急了,好在全程关注赵忠尧实验细节的光谱学家鲍文教授出面,向密立根教授保证了实验结果的可靠性,论文终于1930年5月在《美国国家科学学院院报》上发表出来。同时期,英国与德国的科学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果。
反常吸收的实验告一段落,博士毕业所需的成果已有,此时距离赵忠尧毕业只剩下大半年的时间。但赵忠尧止不住好奇心,想要继续探索硬伽马射线与物质相互作用的机制。
1930年春天,赵忠尧决定放手一搏,选定铝元素与铅元素作为轻、重元素的代表,开始比较两者的散射强度,以探测散射辐射的强度和角分布。
第二个实验开始,却没那么简单。设备不稳定,散射辐射比背景更弱,都可能导致实验失败。大胆、细心与耐心,以取消暑期旅行作为代价,最终让赵忠尧在9月测得了良好的实验结果。
结果显示,当硬伽马射线被铅散射时,除了康普顿散射,伴随着反常吸收还存在着一种特殊散射辐射。这种特殊散射辐射大致是同向各性的,波长为22X.U,即相当于0.5MeV的光量子。
这证明了硬伽马射线在重元素中所出现的反常吸收,并不是由康普顿效应所引起的,而是因为硬伽马射线与原子核发生作用产生了正负电子对。而此次实验首次发现的特殊散射辐射,正是一对正负电子湮灭并转化为一对光子的湮灭辐射。
这个实验结果是惊人的。
当年2月,奥本海默刚完成了论文《关于电子和质子理论》,其根据狄拉克方程正式在理论上提出,电子一定有一个质量相同的、带正电的对应物,即正电子。当时,泡利和玻尔都对这一假设持怀疑态度,而仅仅7个月后,赵忠尧便实际观测到了正—负电子对的产生与湮灭。
彼时,赵忠尧还与在隔壁实验室工作的安德逊谈到,应该在云室中做一次附加散射辐射实验。
1930年10月,赵忠尧把包含着这个结果的论文《硬伽马射线的散射》,发表在《物理评论》上。但这项开创性的工作,在当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因为在此后的一两年内,重复做这个高难度实验的物理学家都曾陷入失误,以至于得到混淆的实验结果。这些实验结果使得许多物理学家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赵忠尧的第二个实验已经实际发现了反物质正电子和电子湮灭。
不过,赵忠尧的附加散射辐射实验引起了安德逊的极大兴趣,为此安德逊开展了另外一个实验——在云雾室中研究ThC伽马射线与物质的作用,测量次级电子的能量分布。
1932年,安德逊在云雾室照片中发现了正电子径迹,正电子作为一种反物质才正式进入了物理学家们的视野范围。1933年,安德逊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但赵忠尧的贡献却被掩在历史的烟尘之中。
50年后,1983年,杨振宁和李炳安决定擦亮赵忠尧的开创性成就。在搜集大量资料后,他们发表了论文《赵忠尧,电子对产生和湮灭》,澄清赵忠尧的发现乃是反常吸收方面研究的出发点,疏忽赵忠尧这一工作成绩是诺贝尔奖评奖工作的失误。
1933年,安德逊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但赵忠尧的贡献却被掩在历史的烟尘之中。50年后,1983年,杨振宁和李炳安决定擦亮赵忠尧的开创性成就。
在这篇文章问世时,杨振宁与赵忠尧,或许会想起在西南联大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卖肥皂的物理学家
“老人,小孩,小狗和猴子在大风雪中挣扎着前进,他们决不能倒下去。”
1940年代的周末夜晚,还是西南联大学生的杨振宁坐在屋子里,给孩子们念出《苦儿流浪记》中的这句话。赵忠尧长女赵维志坐在当中,听得津津有味。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赵维志五岁,随着父亲母亲从清华大学清华园西院31号南下逃亡,暂居在昆明的荨麻巷19号。当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因北平无法安身南迁到此,昆明多了一所大学西南联大,荨麻巷也因此改名为文化巷。
是的,在做出开创实验之后,赵忠尧并没有留在欧洲或者美国继续物理研究。在物理学新发现层出不穷的年代,国难砸在赵忠尧的心脏上。
于是,赵忠尧选择告别物理学前沿,告别卢瑟福教授,决意回国。走前,卢瑟福教授叮嘱他,回国后要通过政府或者实业家筹集经费,继续科研。
赵忠尧铭记于心。1931年冬天回国后,赵忠尧只做了三件事。教学、科研、创办国产工业,在赵忠尧心里,这三件事是唯一能够身体力行的报国救国路径。
救亡图存,是当时一切事务的大主题。
中国首个核物理课程和首个核物理实验室,出自赵忠尧之手。彼时,在北平的清华大学内,条件简陋,吴有训接过理学院院长的职位,赵忠尧、萨本栋、周培源等多位教授硬是撑起了物理系,无中生有般在各自的领域教学、科研。
赵忠尧从德国聘请来一位技工,自行制作小型云雾室、盖革计数器等实验设备,又从协和医院借来用过的氢管,当实验用放射源。在这样的环境下,赵忠尧仍然发出了若干论文,远在大洋彼岸的卢瑟福教授还为其论文写了按语。
“七七事变”前,赵忠尧还曾想过平民教育的道路。在河北定县农村,他目睹了贫苦、落后、缺少文化的民众,触动极大的赵忠尧更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切。
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没有经费,如何做?卢瑟福教授给过两条路子,一个是企业,一个是政府。两者,都离不开一个稳定且强大的国家。

“这对我以后参加办铅笔厂,为国家采购仪器、部件,加工设计等都是有影响的。”赵忠尧自述道。彼时,想要工业救国的赵忠尧还曾联合叶企孙教授,以及施汝为和张大煜等好友,拿出不多的工资积蓄,办了一个铅笔厂——这是后来的“中华牌”铅笔厂。
无论是科学救国,还是实业救国,事情本该艰难但还算顺畅地进行下去,直到“七七事变”爆发,一声又一声的轰炸警报在大陆上空盘旋。不过,烽火连天并不能阻止知识流动。
日军轰炸日趋频繁之时,西南联大员工迁居昆明郊外。原本天天步行前往西南联大执教的赵忠尧改骑了自行车,上午给学生们上普通物理,下午则带学生们做物理实验。
李政道曾说道:“凡是1930年代到20世纪末在国内成长的物理学家,都是经过赵老师的培养,受过赵老师的教育和启发的,赵老师也是我的物理学启蒙老师之一。”
1931年冬天回国后,赵忠尧只做了三件事。教学、科研、创办国产工业,在赵忠尧心里,这三件事是唯一能够身体力行的报国救国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