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河床
作者: 肖瑶在深圳出差,住在一家商务CBD大楼内的民宿。是大城市常见的那种一层楼数十单位的混杂式公寓大厦,高达三十余层,难进难出。我点了一份外卖,忘记写房号,平台上看见骑手即将抵达,我忙发信息告知对方房号。不一会儿收到回复,说保安不让上楼。
我试图与之辩驳,因为先前明确看见外卖员同乘电梯。骑手又说,“没写房号就默认一楼”。
明显能感受到他的焦急,或者说,防御。他下意识地用一种程序上合理的逻辑来替自己辩护,言下之意有二:其一,不送上楼也是出于作为消费者的我的决策;其二,如果我填写了房号,也许他就会出于节约时间而不接这一单。
我无意再争取,只好让对方看看楼下是否有处可放,我自行下楼去取。可就在我准备出门时,外卖员又发来消息,说他发现的确可以上楼,决定给我送上15层。他的语气轻松,没有丝毫抱怨和不悦之感。
我道了谢,让他放在门口即可。短短几分钟内,即便我们没有见面,也仿佛在无形中握了一次手。与陌生人的握手,在大城市的忙碌“高峰时段”尤为难得。
两方都期待效率的对话是最轻松和畅通的,如果在这效率之中,还能有余地泄出一点儿人情和相互的理解,一股轻盈的怡然和温暖便从心底油然而生。
一直觉得深圳是个“容人度”较高的城市,但印象得来也模糊,比如北站广场的直升机“空中的士”,比如商场里大张旗鼓开业和宣传的女性情趣用品店铺,公共场所里的免费计生用品提取机……但这些多是建立在商业与城市设施之上的城市关怀,与个人的体验尚且存在一段距离。
在这样一座城市,从事外卖这类职业,又更需“容人”的弹性。外卖员们大概率没机会去体验空中飞的,只会在一幢幢高楼大厦的等待间隙,将焦虑转换为提高效率的经验。
我想起今年另一次点外卖的经历。骑手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正准备上电梯时,我恰好丢完垃圾准备上楼。向他询问确认了房门后,我直接从他手上接过外卖。年轻的脸上迅速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太好了”,“谢谢你”。他连说了好几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是我那一天见过最开心的,也是最不吝表达开心的人。作为平等商业关系的另一端,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被偶然性赋予了一份举手之便。但陌生人的开心又不可避免地感染了我,令我很愿意在下一次点外卖时,以其他方式为骑手提供这种力所能及的便利。
在一个城市关系似乎变得愈发紧张的时代,我们需要这样的主动的便利。它将人对环境紧绷的心稍稍松绑—这并不是放松警惕,而是尽可能维持内心固有的某种善与义,以保持作为人的基本体态。
每个人在他自己的情境里,都拥有构筑生活艺术的权利,而真正的艺术,并不是依照社会学批评去完成的。所谓“人世难逢开口笑”,共处一个时代的普通个体想要寻找的快乐与温情,并无想象中的那么多不同。自在自为的舒心和松弛,尤为难得。
越是集中于自己内心的焦虑和不安,越难以对环境建立起相对整体的意识和认知。人与人之间的这份让渡与留白,奔劳中为他人让出的一份相互的理解,就像河流底部的河床,为现代人的相处空间,营造了一个缓冲和稳定的地带。
河床是河流在流动过程中由于侵蚀、搬运和堆积作用,在河槽底部形成的一条具有一定坡度的缓冲地带。河床通常能增强水体的稳定性,即便它们并不能左右河水流动的方向。人与人之间也应有这样一道河床。它不改变我们的生活本身,甚至涟漪也极其短暂。但它能为日常秩序提供一种审美和呼吸的空间,让我们偶尔能有机会静下来,看一看自己所置身的流域,是疾是缓,是浊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