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校生,昂扬向上
作者: 施晶晶
笑,是人类的表情;当笑脸不自觉地集聚在一起,它可能凝成了一种文化。
在世界技能大赛上夺金的河南妮儿姜雨荷,笑起来就很好看。她的眉眼弯弯细细,卧蚕更显饱满,双唇大开,酒窝浮现。
姜雨荷的学长贺江涛,笑容也很有感染力。2018年,他在上一届世界技能大赛上拿下一枚铜牌,有记者采访他时发现,这孩子爱笑。
“我们仔细观察和回忆,他就是爱笑,我们姜雨荷也爱笑。”河南化工技师学院校长杨箴立告诉南风窗。
其实杨箴立也爱笑。一名入职不久的老师,她对校长的第一印象也是:“大老远看见都笑嘻嘻的,没有什么架子。”杨箴立的手机铃声,是个童声唱着:“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
学校里,一处休闲景观题名为:开心走廊;电梯里贴着的文明规约里写着:微笑成为习惯。这句话有多少影响力呢?贺江涛记住了。
这似乎是一所含“笑”量很高的校园。
听多了为高考而“奋斗、拼搏”的呐喊,突然有这样一所学校,如此在意“微笑”“开心”这件事,着实让人耳目一新。
职业教育系统里,全国有2492所技工院校,河南化工技师学院是其中之一。
它地处人口大省河南,坐落在开封市,资源禀赋不及那些位于经济发达城市的同类院校,这也是技工院校的普遍处境。
另一边,它具有另一重典型性—早期,职业类学校普遍因资源、关注度有限而发展受限,但如今,它们借“发展职业教育”的东风,正乘势起飞。
这当然不是故事的全部。
4月,南风窗来到这所技师学院,试图寻找一些线索:职业教育教的是什么?学生又能从这里得到什么?
走近这些人和故事,他们向我传递着一个信号:技校生,也能昂扬向上走。
技能在手
你也许见过电焊,但你见过像鱼鳞一样排列平整的电焊纹路吗?
在河南化院焊工实训场里,就摆放着一系列精美焊接的金属器件。
这绝不是些花架子。如果用射线对它们进行探伤,会发现它的内部结构和外表一样精致:没有缺陷或气孔,可以承受“兆帕”级别的压强—这需要焊工有高超的技术。
这项技术应用很广。最典型的是用来焊接压力容器。比如化工厂里的燃气管道,就需要这样的技术来焊接,以保证安全。除了气压,各种极端条件下的水压、重力压,也靠这些技术hold住。
教练赵伟鹏告诉南风窗,有朋友托他找高级焊工,给出的工资,能到日薪1200元。
初入化院,也是在实训课上手操作后,贺江涛才意识到,钳工看似简单,其实大有乾坤。
磨和锉是基本功。当时,老师让他磨了两周铁块,却发现材料和工具怎么都不听使唤。他想把材料锯成直线,结果崩断了好几条锯片,还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锉刀怎么都端不平,材料也锉不平整。累出一身汗,却事倍功半。
老师讲解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姿势、加工的部位都错了。
现在,贺江涛再不是原来的初学者, 2年的高强度训练之后,他能解决更复杂的“工业控制”问题。
从他对一把工具钳的手感,就可见一斑。他拿来两把工具钳,让记者试试哪个好用,并猜猜哪个卖60元,哪个是1600元买来的。
外行人要分辨太难了,但贺江涛太清楚其中的差别。“就这一个工具,就(捏钳)这一个动作,一次比赛差不多要捏七八百次,我们可以感觉出来,这一个(钳嘴)会卡住。”
置身其中,才能明白,练就一门技术从来不简单。
在水处理项目实验室,主教练张小勇每天都出不同配方的污水,让学生做净化处理。这也是个技术活。
加什么药剂才能降浊,要加多少的量,成本核算的结果能否让水厂盈利,都得手里有活儿,心里有数。
听多了为高考而“奋斗、拼搏”的呐喊,突然有这样一所学校,如此在意“微笑”“开心”这件事,着实让人耳目一新。
在化学实验室技术项目里,姜雨荷把水处理涉及的化学分析做得更细更专。
看不懂她写的分析报告没关系,光看她操作滴定管就能知道,她手里有活儿。
她细微一调,管头就悬停出圆米粒大小的液体,她说那是0.01毫升,四分之一滴,和小型注射器的针尖大小相当。这可比看上去要难,因为当记者上手一试,往下淌的是一注水流。
滴定是分析检验的基础,“如果分析错误,可能导致企业生产了好几吨的样品出来都不合格,那是浪费。如果环保检测不准确,原本合格的企业可能就要关闭整改。”教练王振峰解释。
无论哪项技能,他们都是在分毫之间,赋予双手以“人无我有”的价值。
那么,职业教育怎么帮助学生练好手上的活儿?
授人以渔
学生能否学得好,先看老师能不能教。
2016年,研究生毕业的王振峰入职河南化院,成了一名教师。他发现,孩子们对他讲的理论不大感兴趣,可让他们操作实验,却特别积极。
这对学理论出身的王振峰,是个挑战。“手上你没活儿,真的是教不了学生。你不能说我给学生演示个实验,我自己都不知道规范在哪。”
王振峰经历过的挑战,是职业院校的普遍现象。职业教育需要大量师资,但现实是,教师队伍往往缺乏实操技能的从业背景,教育经历也偏向理论学习。
为弥补这一短板,老师也要精进技能。好在老师的学习自主性和自制力比学生更强,可光靠老教师帮传带或到企业学习,仍会出现标准不统一的问题。
大家很快发现,各类技能比赛往往能提供更科学、更客观的标准—通过比赛对接标准、促进教学,这也是许多职业类院校积极组织参赛的原因之一,甚至有“高中看高考,职教看竞赛”的说法,河南化院也是这样做的。
王振峰是姜雨荷的教练之一,他深有体会:培养选手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后期,把对选手的培养体系,转化到对普通学生的培养上。
通过一双手套,这种转化得以显现。
以前,为图方便,实验室里,大家并不注重戴手套、做好防护。但现在,因比赛对此有严格要求,参赛选手都能养成习惯,作为标准。
普通班级也由此获益,考虑到学生可能一开始就不愿意花钱买手套,学校先发一副,让他们保管好、用好。无形中,就把安全防护的意识融入了进去。
贺江涛也记得,刚进学校中德班时,从工程师转入职业教育的外教老亨,也在安全问题上较真。
实训场要严格按照工厂模式做“6S管理”:所有仪器要摆成一条线、设备要有单独的警戒线,过道要铺绝缘地板等,也是一套标准。
凭借更早明晰标准和规范,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技校生,彰显出不同于社会学徒工的区别。
焊条通电,像划火柴一样摩擦引发电弧,这是焊接的第一步。熟练的焊工,轻轻一点就能引着,但普通的焊工,要划拉长长几道痕才能做到。
在赵伟鹏看来,后者其实是一种陋习。老师会要求、指导学生,尽可能缩短划痕、一点就着。开始作业了,除了保护自己,也提醒周围人防护。
在不经意的细节里,一个人职业素养的高低,在其中分明可见。
“相比企业里做习惯了的老工人,十四五岁的少年,有更强的可塑性。”赵伟鹏说。这些一开始就传授的标准、被提醒规避的陋习,是为让他们从起点养成好的职业习惯。
教授技能是授人以渔,培养好的职业素养也是如此,都将让学生受益一生。
搭平台,建舞台
学以致用,是学生的期待,技能永远需要施展的舞台,职业教育的成效,直接体现在就业上。
学生能不能找到满意的工作,所学能否胜任企业的岗位要求—“匹配”是关键和难点。
老师和学生一样关心和着急。
于海是河南化院自动化学院院长、校党委委员。他告诉南风窗,为让教学跟上应用,他们会到企业调研,了解技术需求,更新教学方案。他注意到,企业对技术工人的要求,有直观的变化。
机器自动化普及之后,企业由此减员,以致原先可能3个技术工人完成的任务,就集中到一个人身上。
同时,工作内容不再是单一的局部安装、检修更换,多是对整个联网运行的系统进行控制和维护。这更要求他们通晓十八般武艺,除了本专业的自动化技术,还得涉猎计算机网络、工业自动化、大数据物联网等等。
传导到校企联合培养时,学校往往需要召集多个专业的师资,打破常规、搭建新的教学平台。
大企业的动向,早早反映观念和趋势的转变。
无论哪项技能,他们都是在分毫之间,赋予双手以“人无我有”的价值。
于海回忆,2012年前后,他们就和河南一家上市化工企业合作,当时,企业建了更高标准的新厂,过去的学徒工、农民工难以胜任。光操作计算机,就能难倒一片老工人。为此,他们招了一批大专生来培养新工人。
如今这一趋势更明显,社会上供不应求的,正是这些高技术含量、掌握多项技能的技工,而非技术水平低的劳工。
但另一边,如果学生掌握了高水平的技能,企业却停留在老技术,仍然没有实现匹配。
突破口在哪里?关注产学研话题的青年教师郭运波就在做这样的探索:如果向企业证明,学校有能力提供技术研发,帮助企业革新生产线来提高效益,企业自然就需要更高技能水平的学生。
更重要的是,参与技术研发,学生可以在产业链里占据优势,获得更好的回报;同时,学校也能在校企合作中体现主动性。
职业院校有能力推动企业升级吗?郭运波指出了一个误区:“不要以为科研都在985、211里。高等学校以基础性研究为主,往往离生产很远,真正能转化为企业经济价值的东西不多,真正能跟企业需求对接紧的,反而是职业学校。”
为学生匹配岗位,离不开校企合作,但难点也在于此。
郭运波解释,整体上,企业缺乏参与职业教育、培养员工的积极性。小企业利润微薄,缺乏财力;大企业更倾向于高薪挖人,而非长线投入储备人才。
于海也坦言,技术更新快,课程开发很难步步紧跟变化;加之企业需求差异大,教学考核的标准,也难以统一适配。
尽管职业学院的就业率普遍很高,但学生需要的,不只是一份工作,他们同样期待一个尽展其才的舞台,这也是对职业教育的期待。
职业教育,不止于技能
相当一段时间,职校生、技校生更容易被视为“问题学生”,而伴随着他们的家庭问题、社会问题,更加重了职业教育的责任。
这样的背景下,培养技能固然重要,但这不是职业教育的全部。
在校长杨箴立的办公室里,这位在化院工作了近40年的实践者,关心的不只是技能培养,更多时候谈论的是对人的教育。
他认为,职业院校的价值,体现在培养的规模更大、过程更规范、行为更规矩—规矩,说的是养成好习惯。
事实上,不少家长是没时间管、管不好孩子,听说这里严,才把他们送来。这一初衷意味着,对这群十四五岁的少年来说,养成好习惯和学习技能一样重要。
很多时候,孩子不清楚习惯的意义。晚自习的时候,几个学生诉起苦来,每天早上6点起床跑操,睡不够觉。
杨箴立解释了他的考量,除了强身健体,他还有别的用意:“一早把孩子弄起来跑步,早饭就必须吃了,不至于掐着上课的点起床不吃早饭,这是最坏的。”学生最大的障碍不是跑早操,而是充满诱惑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