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马,绝望者的神化

作者: 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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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23日,广西河池市巴马县甲篆乡,游客、候鸟人在百魔洞景区的磁疗区

一个小山村的庆祝活动,竟有上百名演员参演,上千人观看。4月22日傍晚,在广西池州市巴马县的坡月村足拉广场上,人们正在筹办一场广西特色节日“三月三”文艺演出。演出开始前,主持人组织演员们拍个合照。“演员”是清一色的中老年人,穿着鲜艳的演出服装,笑容灿烂。

节日的气氛下,不算宽敞的广场上,声浪嘈杂,人潮汹涌。

一位快60岁的女观众站在人群后方,悄悄告诉我:“你瞧台上这些人,几乎都是有病的。癌症、三高、心脏病。”

她自己也是一位病人,患两种癌症,在这个村子住了6年。女人说,这儿没有城市的整洁、便利,饭店都不好找,“但没办法,咱们来是为了保命的,就这生活条件,慢慢习惯就行”。

这里是广西巴马县。

1991年,国际自然医学会宣布巴马县成为世界第五个被发现的“长寿之乡”,尔后30多年,无数研究者、旅客抵达这里,探寻长命百岁的奥秘。

30多年来,巴马县的养生旅游逐步发展,长寿之乡也逐步演绎出了许多“长寿神话”,即使它们难以考证,仍迅速在互联网走红。由此,巴马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病人,甚至有一些罹患绝症的人,专程赶来这里定居。

他们中许多人,在被现代医学体系劝告放弃后,将巴马视作生命的最后一站。

一位病人说,巴马这个地方,“全是希望与失望”。

续命“神话”

坡月村被群山环抱。

外地人刚抵达这里时,心中难免会有些失落。

早就听闻巴马县甲篆乡的坡月村是有名的疗养之地,可这里却不似想象中的遗世独立、世外桃源,反而热闹、繁忙,甚至是拥挤。

大巴、面包车和出租车停在村口,不时造成堵塞。无数幢十数层的住宅楼摩肩接踵地挨在一起,巷子很窄,建筑和人口密度让人想起城中村。偶尔,穿着明黄色制服的外卖骑手,从中飞驰而过。

坡月村的热闹,是数万名外来者的功劳。

来的路上,司机告诉我们,如今在这儿生活的,“大约百分之八九十是外地人”。这个藏在深山里的村落,到了晚上,“比县城还热闹”。

“刚来肯定不适应。”那天傍晚,一位正在河边遛弯的女人安慰我。“刚来都看这儿脏乱差的,但住久了、习惯了,就不想回去了。”

女人名叫王琴,今年快60岁,北方人。她一脸神秘,说,这么多人宁愿抛弃城市里的便利生活住在这儿,是来“续命”的。

“你刚来,肯定是不信。在巴马有好多神奇的事儿,比方说在家里快死了的人,来这儿住,都能多活个好几年。”她指着旁边一位正拄着拐杖缓慢移动的老人,压低了声音说:“他放了6个支架。想不到吧?多厉害的心脏病在这儿,都过得好好的。”

1991年,巴马被评作世界长寿之乡。据2016年“巴马瑶族自治县成立60周年发展综述”公布的数据,截至2015年底,巴马全县有94名百岁老人健在,每10万人口中有33位百岁老人,“接近世界长寿之乡认定标准的5倍”。

这种神奇的长寿现象,一直是巴马地区旅游宣传的金字招牌,近些年来,也成了一些病人心中的“神丹妙药”。

他们从五湖四海飞来,在这个山村落脚。

这个平平无奇的村子,在一些人口中,似乎的确笼罩着神话色彩。在坡月村的几天,我们随时随地与“医学奇迹”擦肩而过。

第二天一早,去往百魔洞的路上,我们碰见了蒋潮。他59岁,江苏人,有糖尿病病史27年,去年6月来巴马养病。此前空腹血糖15mmol/L(普通人空腹血糖在3.9—6.1mmol/L),“来这20天,血糖就降到了4.5,胰岛素用量减半”。

在坡月村的几天,我们随时随地与“医学奇迹”擦肩而过。

“3个月以后,有天我躺在床上看电视,感觉有点乏力、不舒服。一测血糖,你猜多少?”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说,“2.2。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过低血糖。”

突然的低血糖,会带来休克的危险,紧要时可能会危及生命,却令他“恐惧,也兴奋”。次日,刚经历风险的蒋潮在朋友圈写:“在巴马养病还是有效的。”

住在百么屯的外地人陈皓,同样坚信巴马这块土地可以予人滋养,她说起一位病友的故事。

68岁的刘二哥,“6年前确诊小细胞癌,已经全身转移,医院劝他出院,说化疗和放疗都没用了”,生命的最后一站,刘二哥被亲人搀来了巴马。然后奇迹般地,6年过去了。

在陈皓前些天拍摄的视频中,这个面容爽朗的大哥正在单杠上练习各种高难度的体操动作。

一个个富有戏剧色彩甚至似乎有悖医学常识的故事,在坡月村口口相传。愿意留在巴马的病人,几乎个个是虔诚的信徒,信奉这片土地拥有某种“续命”的力量。

沉默的大多数

住在这里养病的人们,给巴马的玄妙,赋予了一套统一、科学的解释。只要问起巴马为什么如此神奇,几乎每个人都会和你背诵起来—

五个元素:水、土壤、空气、阳光和地磁。

水是小分子团水,弱碱性,富含微量元素;土壤富含益于人类健康的锌锰硒等矿物质;空气中负氧离子含量丰富,比一般内陆城市高数十倍,能调节人体新陈代谢;阳光中的远红外线辐射多。最重要的还是地磁。巴马的百魔洞景区中,专门开辟出一大块的磁疗区,“可以促进人体微循环”,陈皓说。

想充足地被巴马“滋养”,需要遵循一套特定的生活流程。

水,要喝盘阳河的水,最好是百魔洞附近的泉水。

“如果肠胃好,喝了不拉肚子,最好是生着喝。”打水的人对我们说,“煮开了,营养就流失了。”

磁疗,则最好花上80元门票,在百魔洞专门开辟的磁疗区躺上一天。如果想省下这笔钱,也可以搬把椅子,坐在百魔洞门口—除了阳光最盛的午后,在清晨和傍晚,这里一直聚集着几十位“蹭”磁疗的人,他们无所事事,是天然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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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百魔洞门口这一块不大的平地,成为了热闹的活动广场。

大约是因为来这里的人们各自怀着希望,坡月村尽管算是半个“病人社区”,却没有医院住院部普遍的那种寂静、凝滞。甚至可以说,坡月村的“前调”是热情、欢快的。

百魔洞的洞口,聚集着一群热爱歌舞的人。新疆舞,辫子甩得高高扬起,打麻将、下象棋,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只是搬把椅子看其他人玩乐、坐着乘凉。

坡月村与百魔洞之间的山丘平地,是太极、八段锦队伍的活动场所。而桥头的足拉广场,活跃着几支中老年合唱团。

但是,向欢乐的人群外走一走,坡月村的“后调”仍然是孤独、沉重的。在歌舞声渐弱的地方,许多人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

他们是“巴马神话”中沉默的大多数。

院叔今年60岁,一口哏哏儿的天津方言。1.76米的个子,只有不到120斤。今年3月,他第一次来巴马。

去年10月,癌症复发,经历了一场持续15个小时的大型手术,这位前半生始终精力旺盛、干劲十足的企业家,术后俨然成了一位虚弱的病人。

在歌舞声渐弱的地方,许多人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他们是“巴马神话”中沉默的大多数。

“差点就嘎嘣了。”他说。难以忍受剧烈的疼痛,受不了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打开窗户,从天津肿瘤医院的大楼“直接跳下去”。

手术结束、恢复自由行走之后,他来了巴马。

院叔和这里很多人一样,是抱着求生的愿望来的。

但住在坡月村的第二天,在一家路旁的小饭馆,院叔看见许多比自己年纪更长的老人家,挨个走进来,点一碗6块、8块的米粉,孤独地坐在位置上吃完,然后离开。店铺里没有一个人说话。这种氛围,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说是来养生、养老,但不应该是这样。”他说,“好像人们千里迢迢跑这儿来就是为了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难以启齿的理由

巴马的冬半季大约从10月开始,持续6个月,气候干燥、温暖,十分宜人。这种舒适一直持续到次年5月,再往后,就是被雨水和炎热统治的夏半季。所以,选择来巴马旅居、疗养的人们,通常冬季飞来,夏季离开,就像候鸟。

因此不知从何时起,来巴马疗养的人,被称作“候鸟人”。

据巴马国际候鸟人协会估计,坡月集中了“80%以上的候鸟人”。

坡月之所以被青睐,不仅仅是因为邻近百魔洞、百鸟岩两大主要旅游景区,更重要的是,自候鸟人来了后,坡月村建起了数十栋十几层的楼房。

二十几平米至四五十平米不等的单间,配备有电梯、网络、灶台、电视和热水器,租金只需400至800元,价格低廉、房源充足。如果过得节省些,一个月的生活开支,只需千元。

人们来巴马,不光冲着这儿的长寿传说,还有许多更隐秘的理由。

院叔说,在巴马,“养病”反而是个“讲得出口的理由”。

他曾在来巴马的大巴上听见一个女乘客打电话,和她聊了聊。这位女乘客来巴马,是因为和丈夫吵了架。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子女、资产早就分割不清,“离不了,就自个儿出来,找个生活成本低的地方躲一躲”。

和女乘客一样的候鸟人,其实也是一个群体。院叔说,巴马的生活条件没那么优越,人生地不熟地,千里迢迢而来一个人生活,多孤独?“如果在家里有儿女照顾、有老伴讲话,肯定不会自己跑出来”。

而他自己之所以暂时留在巴马,也与家庭有关。原因之一,是“不想给儿女添麻烦”。

去年手术过后,儿子曾为他陪床一段时间,照料他的起居饮食、抱着他去厕所。看着儿子陪在床前、忙前忙后,他心里“不太得劲”。

“你说我一个糟老头子,以后就让他们成天伺候我?人家有自己的生活、爱好,跟着我旁边,不自由。”

这个豪爽的天津男人,说话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眼睛望向一旁。

所以恢复后,他就离开了家,去马鞍山,去亳州、南京,挨个拜访在自媒体上流传许久的“抗癌神医”,想给自己、给和自己一样的癌友们,找一些新的希望。但一路下来,他的调研结果是,“十个神医九个骗,都在利用癌症赚钱”。

可为什么民间抗癌神医会成为一种风潮?

“有时候,人们理智上知道‘神医’不如正规医院,但还是病急乱投医,就因为‘缺钱’。继续在医院治病,动辄上万甚至上百万元的手术、放化疗和特效药,还没有医生能确保有效,神医说几千块就给你治好,动不动心?”院叔说出了他的想法。

选择来巴马的候鸟人,或多或少抱有类似的心理。当再没有经济实力支撑起新一轮治疗后,一个只需千把元就能生活下去,且据说有利于疗养的去处,是仅有的亮起的灯。

院叔觉得,巴马未必如人们说的那样神奇。“去和人聊,为什么百分之百和你说这能养好病?因为没养好的人走了,养好的人才继续待着。”

一位资深候鸟人向我们确认了这个概率:“九成以上的候鸟人来巴马,是无功而返、默默离开的。巴马神话是一种幸存者效应。”

或是生,或是死

陈皓喜欢“候鸟人”这个名字。“至少是有方向的鸟,有方向飞过来、飞回去。能做这么一只鸟儿,对我来说,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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