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一千零一片的花瓣

作者: 赵淑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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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得主金宇澄

金宇澄总在忙别的事。

王家卫曾说,《繁花》没任何影视的倾向,是完全可以写好多本的,金老师,却给一勺子烩了,全写进去了,有点亏。

金宇澄却认为,这是导演对自己的表扬。

他喜欢“全写进去”的态度,写父母故事的《回望》、知青最后记忆的非虚构《碗》,都是倾其所有,然后接下来,竟然画画。从A4《繁花》插图出发,做稍大一点丝网版画、铜版画,稍大一点的纸本水彩,直至120×120cm尺寸的布面丙烯,这五六年,他每年都在举办个展。

他当然也与所有茅盾文学奖得主一样,不厌其烦地接受各种文学访谈,不同的是,他的话题往往扯到了美术、画展等等题外话。

用老金自己的话来解释,因为出书的“喜悦往往只有几秒钟”。

是这原因吗?

《繁花》像一朵烟花,倏地闪耀照亮夜空,回归宁静,实在也不可能,讲座应酬、解读作品接踵而至,他继续剖开自己的生活,不断回答重复的问题……

在这类过程中,他经常的感想是:“通过种种对话和访问,让读者了解内容,我其实都写在书里了,我如果有特别的解读和思考,当时我为什么不写下来,要留到出书以后到处说?”

作者重复谈论自己的书,是从一本书的面世、由出版方习惯性地多年不变推动开始的—他曾跟某责任编辑算过一笔账,出版方究竟是要跑多少地方,做多少场的签售、对话等等,这一路的花销、车马费旅馆费、嘉宾费,要签多少本书才能拉平呢?

编辑:这是必须做的啊,您不能这么算的,金老师。

老金:人家台版书的特点,是做滚动小视屏,就是实习生在手机上也可以做的那种,不剧透,用留白吸引、悬念方式,选一些图片、关键词,几天换一个,手机时代,这样是不是更合适一些?

编辑:社里这方面没人手,现场活动是必须的啊。

老金:那就是说,书完成了等于没完成?作者就得继续不同场合说个没完,剧透个没完,挺不合理的,作者结束了就是闭嘴了,接下来该推动读者的反应,才最重要啊。

现实情况就是这样,只有老金自己觉得《繁花》的豆瓣评论、各种改编,包括新近出的《繁花》批注本,是读者尽情的表达,最有魅力,最重要。

老金一直回避访问,他一直说,“作者不该再自卖自夸了”。

《繁花》横空出世,承接传统小说余脉,在海派文学谱系翻起新的浪花,乘胜而起,最引人瞩目的是王家卫买下影视版权的消息。这位导演以慢工出细活儿著称,一眨眼八九年过去了,《繁花》影视版仍未面世,观众的兴趣丝毫未减。

金宇澄继续保持“不响”。

一千零一个花瓣

金宇澄的微信名“老猫”。家里有一只猫,熟谙老金作息。黎明写作,过时未起床,它就挠门。夜晚过点了,它进屋巡视,唤他去睡。

老金本人也像老猫。在照片里,他高高瘦瘦,眼神锐利,确实很有老编辑的风范,在《上海文学》工作30多年,把作者来稿看深看透,知道国内的文学—至少是文坛—是怎么回事儿。

而一般报道,都称老金是潜伏者,是老编辑。

看老金自述,才知道他是1986年上海首届青创班成员,与孙甘露为同学,同年的9月号《上海文学》,刊有他的小说《风中鸟》和孙甘露的《访问梦境》。

他由此从文化馆调到《上海文学》当小说编辑。1991年他发在《收获》的五万字中篇《轻寒》,至今导演们仍前赴后继联系他,打算把小说拍成电影,但老金知道这是一种很难的空忙。

上帝“白送给他”的一本书,金宇澄抓住了—整理修订了一年,《收获》首发,出版单行本,直至获得茅盾文学奖这一中文长篇小说领域最高奖。

当年老金就感悟到,编辑和作者是完全背反的两种行当—文学编辑永远挑剔和审视,永远“势利”(面对好小说、坏小说,眉欢眼笑、冷若冰霜),而写作,是百分百地鼓励自我的一种私家行为。

当年常常在深夜,他返回自己虔诚写作的状态,反复书写某个故事段落,翌日,他再用编辑眼神去看,作为一个认真的编辑,看一个认真的作者的文字,他只觉得自己很分裂,自己的稿子,到处都是毛病。

因此,他逐渐选择了编辑。

直到2011年,他以“独上阁楼”之名到“弄堂”里闲聊,这网站里的IP未必都人在上海,但沪语当头;几天后,上海网友就注意到了这位新到的“爷叔”。

文风笔墨,正中下怀,蹲点催更,听老金话唠,他们一次一次随这个“独上阁楼”去看海上的世相与沧桑。

每日更新若干千字,人物托生,轶事变活,老金写了5个月。

他感悟到早已式微的、陌生的“传统连载”魅力。

那特殊阶段,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考虑清早“直播”的那几千字,每一节的结束语,都有悬念意味,任何的公事琐事,都比不过赶紧把故事写出的心情。他进入了常规长篇小说不同的超常轨道,仿佛有很多人都借他的笔说话,“一万个故事争先恐后冲向终点”。

快意的时光,美好的生涯。

上帝“白送给他”的一本书,金宇澄抓住了—整理修订了一年,《收获》首发,出版单行本,直至获得茅盾文学奖这一中文长篇小说领域最高奖。

《繁花》就这样构成金宇澄十年生活的轴线。但凡有人与金宇澄开口说话,难得绕开《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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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插图:物质匮乏年代的梦幻邮票

很多记者与金宇澄打交道之前,心里都犯着嘀咕:决不再提《繁花》,怕老头儿腻了。

但都做不到。因为这本书有金宇澄血肉,与他密不可分。

他怀念连载的那些日子,好似老妇怀孕。这最后的一个小孩子,生出来就由不得自己了,大大咧咧,自由生长的孩子,引动读者的自发音频最多,甚至有苏州女孩用苏白朗读全本《繁花》,电影、电视剧、话剧、评弹,甚至绘本……他手写的封面字繁花,也擅自被做成多家的店招,朋友拍照给他看,老金不响。

并未料到《繁花》会这么嗨,尤其拥有“90后”“00后”的读者和演绎者,影响更年轻的一代,金宇澄“乐观其成”。

年轻人改编,是新的生命体,有新的发展空间,“反过来,也给原作者很多启发,是这几年我才发现,《繁花》的特性和局限是只能扩充不能压缩。比如《繁花》舞台剧,四人沦落到沧浪亭、荒唐坐等天亮的这一节,如抽去原文的任何一个小环节,观众都无法了解为何‘眼看沧浪亭,一点一点亮起来,此生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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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繁花》的批注、插图

得奖那年,评委把金宇澄放在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之后,称他们建构了上海叙事,而老金的创作时间轴,又结实连接到民国初期文本的意味—长时间海派文学“似乎缺了什么?”(张爱玲语)。最终老金突然响了,这个突然,让读者欢喜。

《繁花》开篇提起《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深夜出门赌钱,旁逸斜出一笔,梁朝伟精致梳头这半分钟的定格,是很少被文字书写的午夜上海意味。

《繁花》出版之初,王家卫已经读到,并推荐给上海朋友,他遇见老金的第一句话是“侬写的,就是我哥姐的生活”。导演的哥姐是金宇澄时代的上海人。

谈及老金,沈宏非的态度是,老金还健在,但“作者已死,文本复活”。

他与王家卫相互懂得,是因为他们对上海魂牵梦绕。

老金曾经说,文学最佳的境界是《一千零一夜》,他或许未曾想过《繁花》会纷纷扬扬落下一千零一片的花瓣。

《繁花》成了三个人的作品

近期《繁花》又被两个读者折腾出了新花样。

长江文艺出版社《繁花》批注本,美食作家沈宏非批注,著名装帧设计师姜庆共排版,金宇澄原著。

《繁花》忽然成了三个人的作品。

茅奖评语《繁花》:“有着话本式面影,骨子里亦贯透、流淌着先锋文学的精神血脉,他把传统资源、方言叙事、现代精神汇聚于一炉,为小说如何讲述中国生活创造了新的典范。”老金提出“轶事”的重要性,常常很小场景里就饱含一个大时代,轶事八卦,往往是永恒的。

评论家何平曾在多年前说,《繁花》“爱以闲谈消永昼”的气质,不合适当代评论,可以一壶小酒一点点喝,慢品慢聊,用传统文人那种批一句、注一句的方式,“慢慢慢慢”,消磨这故事。

被誉为上海《清明上河图》的《繁花》,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的方式来看,往常被我们忽略的幽暗欲望,是在生活表层之下静静流淌。批注本,也意味着《繁花》的阅读必经得起高倍数的放大,如看谷歌地图,目光落定,层层静静推开,别有洞天。

批注者沈宏非,生于上海,常居岭南,早年写诗,是一位曾参与制作《舌尖下的中国》的美食作家,对新旧风俗、三教九流都有考据,文词隽永,传统功底深厚,《繁花》引发了他耽溺于细节的热情批注。

原文开篇,即提起一个人物陶陶设摊卖大闸蟹,沈批“蟹者,味至甘,性至寒,倏忽一秋,盛极而衰,开口第一句就说蟹,秋气侧漏,败局底定”。读者未免发噱。

谈及老金,沈宏非的态度是,老金还健在,但“作者已死,文本复活”。这“作者”应该是“文本”的意思吧,面对“在体例、文字和美学上熟透于当代汉语长篇小说之林的《繁花》”,它换了一个面目,在纸上再次复活,沈自谦只是一名“插话人,一个独自发弹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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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插图:瓦片温热,黄浦江船鸣

把批注比作“发弹幕”,金宇澄笑笑,是让年轻读者理解的一种谦词吧?古今批注,确实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观看,不是围观,是安静私语的交谈。

著名文学影视评论人毛尖,早早地写了书评,吊起读者的胃口,“金宇澄不响,沈宏非狂批”。她评论:“食色交融的批注和老金的原文辉映成趣,直接把《繁花》升格成了3D版。”

如“拾柒章,黄梅天,闷热异常,银凤跟着小毛上楼,说我来剥毛豆,沈爷马上以剥过毛豆的过来人口气,点评一句,‘弄堂日常,一起剥毛豆是一起愉快聊天的同义词’。当然,什么是愉快聊天,沈爷在前面已经点评了半本”。

文学生涯还未知可否的情况下,金宇澄的美术生涯就迫不及待开始了。

关于版面,毛尖说:“姜庆共排版,排版先生上封面,罕见。”沪上季风书店创始人、作家小宝,也把新书排版提到了专业高度:“自出机杼,别开生面,为横排朱批简体字中文版面开创了新式,今年最美图书一类的奖项,如果漏了金老的新版《繁花》,不会是金老的遗憾,是奖项的耻辱。”

每页必须特制,增加传统意趣“可圈可点”的各种复杂标式、下划线、灰底竖排、眉批、侧批、风起云涌,姜老师费时两年才得以完成,682页之繁茂,实在是排版历史上最复杂的爬山涉水行为。

或许,这正是出版人首次把排版署名于封面的理由。

《繁花》以外,另有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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