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过死海”的女人,在画与文中重生
作者: 赵佳佳
关于王柳云的故事,存在一个通俗版本—
一个年过五十,时常以洗碗工、保洁员为职业的女人,在经历了半生由贫穷、暴力、孤独联合的围剿后,终于能够背离她原有的生活,走入她所爱的文学与艺术。
在她偶然“捡来”的新生活里,她昼夜不舍地创作油画,也在手机上写下她观察和构想了几十年的故事。流传出去的画作使她成为别人口中的“画家”,接连出版的书籍又为她冠上“作家”的标签。
但无论是“画家”还是“作家”,对于一个在命运中反叛了半生的女人而言,都是太过简化而粗暴的叙事。
她渴望刻画与书写的,是天空中烈焰般往来自由的流云,是悬崖边生长起来的繁盛的巨树,是那些如同她一样辛辣而顽强的生命。
而我们要讲的故事是关于,在这个时常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充满了傲慢与成见的世界,一个出身寒微、命途坎坷,却笃信自己内心高尚的女人,怎样如同烧不尽的野草那样,去寻找她的立身之地。
“请向我学习”
在北京黄寺大街上的金融科技大楼里,王柳云握着被水润湿了的拖把,一边拖地,一边大声地骂那些曾经来采访的记者。
“一家著名的媒体,来了就说,‘阿姨你先说一下,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什么职业,你是哪里来的?’他还怕我说不出来,自己写好了给我看,叫我照着说一遍。我最恶心这个玩意儿了!我说,‘我就不说!’”
周末的大厦内部空旷得近乎寂寞,领导办公室的地面覆盖着半干的水渍,窗外是初春时节冷冽而萧瑟的北京城。王柳云停下拖地的动作,将拖把杵在地上,像一门架好的大炮那样开火。
“我说我没有职业。他说,那你这个(保洁员的工作呢)?我说这是职业吗?我是从生到死在做这一份工作吗?给我上五险一金了吗?给我退休了吗?职业?他说,‘哎,你先说一遍嘛’。我就不说!这些王八蛋!”
她痛恨记者们报道她的新闻标题,痛恨那些像胶水一样黏着在手机屏幕上的字眼—清洁工、农妇、保洁员。
在第一次见面结束以后,她发消息来问:“请你告诉我,你将在文字里怎么称呼我?”
她的灵魂,具有一种非凡的敏锐,使得她能够迅速辨认出哪怕最隐匿的傲慢。她曾跟一位记者强调了多次,不要在标题中写她是位“农妇”,但对方还是执意以这样的称谓发布了报道。
“本来世界没有谁了不起谁。我还跟她说了三次。我真的想问她一句:那你的妈妈是工人,我应该叫你的妈妈‘工妇’吗?”
在她的批评对象中,出现得最多的人名是作家王朔。年轻时她看他写的书,认为乏味至极,判定此人是个“肤浅的流氓”。后来她看王朔有句经典名言流传甚广,说的是“世界上最无耻、最阴险、最歹毒的赞美,就是用穷人的艰辛和苦难,当做励志故事愚弄底层人”。
她气得跳脚:“王朔你妈的,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认为你是上层人吗?那么底层人是按什么等级来排呢?哪里是底层,哪里是中层,哪里是上层?有几等几级呢?你认为你自己排在第几个档次?狗不如的东西!”
与王柳云打交道,是一场对采访者的考验。
如果你无法理解她讲述的那些痛苦的记忆、记混了她故事中的时间地点、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不合时宜地露出笑容或者皱起眉头—都有可能会招致她的批评。她会用最显而易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耐烦,一位记者曾告诉我,她在采访结束之后就被王柳云拉黑了微信。
只有来访者能够做到真正尊重他人,并且足够认真地倾听他人的声音,王柳云才会愿意敞开心扉,让你参观她绚丽的心。
怎样才能在孤独中保持从容而不至于痛苦?她迅速地作答,告诉我:“一个人孤独孤独以后,灵魂里就盛满了甘露。”
我笃信她有一颗绚丽的心。在认识之初,我曾向她求道,怎样才能在孤独中保持从容而不至于痛苦?她迅速地作答,告诉我:“一个人孤独孤独以后,灵魂里就盛满了甘露。”
2017年,曾经为了修建房子、抚养女儿、偿还债务而四处奔波打工的王柳云年满五十,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为了装修房子而欠下的债务也终于偿清。她决心要“换一种活法”,比如,到杭州去学点做小吃的技艺,以便今后摆个早点摊养活自己。
但在去杭州之前,她先到福建省屏南县双溪镇走了一趟。她曾在央视纪录片里看到,在双溪镇的免费画室里,一名全无美术基础的老妇人画出了一盏马灯。“我只(到现场)看一眼就满足了,我想。”她回忆道。
正是从双溪镇开始,王柳云的人生走向迥然不同的方向。画画,最终成为她“捡来的”一种稀释孤独的办法,而画画带来的机遇,又帮助她进一步开启了她为之准备了一生的文学生命。
我们应当首先让王柳云来重新介绍她自己:

王柳云,来自世界最富庶的农村之一:台州。借杜甫诗: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人间福地。画家,散文家,兼任爱鸟协会会长,社会问题学家。极具才华的家庭主妇,会做多种名小吃。会说相声,生性幽默且豁达,从小习过武,爱打抱不平。几十年游历半个中国,也是双溪画室最优秀亲和的扫地工。请向我学习。谢谢。
“就像换了一种人生”
在双溪镇1000平米的画室里,王柳云执意要找到她曾在电视上看见过的那盏马灯。终于找到的时候,她发现马灯已经残破得只剩下一绺捻子和一个底座,连可以提起来的铁丝架都没有了。
她望向助教王亚飞,想知道该从何画起。她本以为王亚飞能够教她,但对方只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2015年,福建画商林正碌在双溪镇创办了“安泰艺术城”,打出了“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标语,声称为全国各地的人们提供免费的油画教学。但当王柳云来到此地,她才明白,这里没有真正的老师。她能够获取的是一些实际的东西:免费的颜料、画笔,和画纸。
王亚飞说,你想象一下一盏新的马灯是什么样子,我两个小时后来看。
于是王柳云坐在画架前,和自己较上了劲。面前的马灯黑溜溜的,难看得“像狗屎一样”,但在她年幼的时候,马灯曾真实地点亮过无数个夜晚。她眯起眼睛,一星火光在她眼前亮了起来。光源的中心最为明亮,橘黄色的光晕弥散在周围,最外侧是暗红色的气流,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两个小时后,王亚飞看到了王柳云笔下的火焰。王柳云记得她说,画得好神奇哦,“像梦幻一样”。
在今年出版的自传性散文集《青芥人生》中,她写下当时的内心震颤:
“如果是以前,我才不相信!这世上,这大半生,我从来就是垫底的那个,以我为标准,其他人再层层高级上去。几十年来,我的心早已由悲凉转而完全相信自己不是个东西,也不该是个东西。”
“……可是现在却有人忽然一下把我赞到顶,虽奇怪,心里却有些不踏实的高兴!所以,学画的第二天,我起个绝早,走到双溪镇外的田园之上,内心感慨,多少年低头劳作,多少年已久违天空!”
原本只是“看一眼就满足”的王柳云,从此决定在双溪镇留下来。
年过半百独自外出游历的女人总是难免招人非议。在台州的村庄里,乡邻之间流言四起,邻居们撺掇她的丈夫老林跑到双溪镇来寻她回家,说是怕她跟别的男人跑了。
他跟王柳云掉眼泪,说乡亲们讲得他没面子。王柳云发了脾气,她说,要是非得逼她回去,她就从桥上跳下去,“我说你就把我拿回去就行了”。
老林才不相信她会跟别人跑,他30多岁和王柳云结婚,别的本事没有,全心全意相信她还是做得到的。但他仍旧跑到双溪劝王柳云回家,他跟王柳云掉眼泪,说乡亲们讲得他没面子。王柳云发了脾气,她说,要是非得逼她回去,她就从桥上跳下去,“我说你就把我拿回去就行了”。
老林不敢再做声,“夹着尾巴就回去了”。
报大人见到王柳云时,她已在双溪镇画画一月有余。在一篇名为《农妇流云》的文章中,报大人以王柳云为原型,写下了“流云”的故事。当时“流云”的画,大都是用笨拙的线条去勾勒乡村中最常见的事物:鸡、鸭、篱笆院儿、树木、稻田。她运用的色彩总是艳丽,绿色占据画面的主体。报大人觉得,那些画虽显笨拙,却具有“一种原生态的、近乎野蛮气息的吸引力”。
在距离双溪画室几十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报大人曾偶然碰到“流云”,她正推着自行车沿河岸行走。他惊诧于这场相遇,“难道你是骑自行车过来的?那可是几十公里山路啊,处处陡坡”。她说是啊,她骑自行车前来寻找好的景色写生,等回去以后画成油画。
等到王柳云感到再也难以在双溪画室学到更多技巧后,2017年底,她决定离开,后又在画友的极力邀约下,前往深圳大芬油画村继续学画。
但在大芬油画村,真正技术娴熟的画师压根不屑于收王柳云为徒。她原本想去找一位画刀笔画的老画家,学那种能用一把胶片做刀来画画的技法—刀笔的表现力强,能够画出很有质感的山体。
她跑到画家的画室门口说“你好,我跟你学习好吗”,却只引来画家“哈哈”的大笑声。她还没完全走出门,就听画家和旁人说,那个人还想到我这里学,老到什么地步了?
为了学习,也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她练就了一套“偷师学艺”的本领。
当她寻到又一位心仪的画家,她再也不会请求拜师,但她会每周都去画室里看他画画。当她出现时,画家的笔东西难辨地胡乱游移,如同障眼法。画家也不禁止她看,只是说,就算你天天在这里看也看不懂。
“我对全国人民说,我还真看懂了。不管你的笔怎么用,我最后只看结果,我就知道你那些笔是该怎么用的。”王柳云说。
于她而言,大芬油画村就是一所大学。她蜗居在此,继续她对自己的人生教育。

每年从大芬销往世界各地的油画超过100万张,画师们临摹的“星空”“蒙娜丽莎”“梵高自画像”远渡重洋,被装裱在精美的画框里,挂进欧洲富人们的豪宅中。这里可以买到世界各地顶尖的油画资料,在街头巷尾,还能捡到离开大芬的人们留下的锅碗瓢盆。阁楼上的小房间,租金600元,王柳云和画友平摊。
她这一生大多时候都没有余钱,始终过的是一种“用问题把钱解决掉”的生活,在她眼里,钱不是个东西,问题才是。报大人曾写“流云”有一栋“非常气派的”四层楼房,这就是王柳云之所以负债累累的原因,她想要把房子装修得漂亮,没钱没关系,借钱来修,打工来还。这是她的人生哲学。如今她想要学习,钱永远不是个问题。
那时候,王柳云的女儿林伊达每个月都会给2000元做她在大芬的生活费。实在拮据的时候,她还会去酒店里打零工。如她所言,“我凭劳动养活我自己”。
她的房东舒友文也是一名画商,在王柳云离开大芬后,他们仍然维持着联系。舒友文记得,在大芬的王柳云没什么朋友,她总是独来独往,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屋里闷头画画。
那是2018年,王柳云以她高度的勤奋给舒友文留下了深刻印象。舒友文说,王柳云总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起床,在画师们都还在沉睡的时候,她已经在她画画的画室门口等待。画室主人的妻子还为此和王柳云闹得有些不愉快,根本原因就是“王柳云来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