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依那,土地里长出来的乐队

作者: 赵淑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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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依那乐队。(左起)打击乐手路民、主唱岜農、吉他十八

在今年回归的音乐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3》(下称“乐夏”)中,一支用锄头和树叶当乐器的壮族乐队瓦依那,以富有生命力的表演和清新质朴的音乐风格,赢得外界关注。

乐队主唱岜農、吉他十八、打击乐手路民,都是广西人。“瓦依那”是壮语,意思是“稻花飘香的田野”。

音乐博主耳帝评价,瓦依那的表演“浑然天成地诠释了什么叫作‘生命力’”;乐评人杨波形容,瓦依那的音乐“像鱼从水里游过,或雨从天上落下来”,其赤诚与纯净,在当下时代如同“回光返照”;声音共和livehouse主理人拉家渡则坚信,瓦依那的音乐向我们重申“根源力量是另一种深沉的灿烂”。

乐夏节目的弹幕里,有人说,“他们三个的眼神真的好纯净”。五光十色的综艺场上,瓦依那让观众久违地感受到宁静的力量。今年3月13日,瓦依那的演出票价以“看天吃饭”的农民式幽默定出31.3元的票价;现在,已被全国各地乐迷熟知,他们的演出开始一票难求。

来到更大的舞台,得到更多喜爱的同时,瓦依那也承担了更多的误解。

有些人将瓦依那理解为“农民乐队”,又有些人质疑,瓦依那其实不是真正的农民。

那么,瓦依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生命力又从何而来?

8月30日,南风窗记者来到瓦依那乐队创始人岜農的老家南丹。在那里,我触摸了养育瓦依那的土地,聆听了属于瓦依那的故事。

这个从土地中走来,又回到土地去的乐队,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求索,为诗意的生活找到了一线生机。

“粮食要吃掉”

契诃夫在《醋栗》里写:“你们知道,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岜農的经历,几乎是对这句话的注解。

过了柳州,一路再向西行,记者抵达黔桂交界的小城南丹,那里是瓦依那乐队创始人岜農的老家。

2012年以来,岜農在南丹郊外的山上种田,会友,创作,他将这种生活称为“低头种地,抬头唱歌”。他说,繁体的“農”字本身就有一个“曲”字头,歌唱,是农人的天性。“岜”是广西石头山的意思,“岜農”,就是广西山头的一个农人,一边种地一边唱歌。

南风窗记者来到南丹县城之后,还需要岜農带路才能找到他的住所“那田農舍”。8月30日下午,岜農从城里接上我。

车停在一个藤架下面,岜農说,这就是我的停车场。

下车后,他指给我看,喏,上面还有几个百香果。地上落了几个灰色的果子,是熟透的。

“停车场”离他的小房子还有一点距离,我跟在他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土地上,听他一路解说。

左边抽着宽宽长长叶子的,是姜黄,摘叶子折断闻一下,有姜的香气。右边的植物是香茅,西南地区做菜常用的香料。旁边一丛水蕨菜,卷着细小的、可爱的须。方方正正的稻田里,种着好几种稻米,岜農拿这里当试验田,给一些老品种做保种实验,种得好的,可以到大田扩种。

“这个是珍珠米,这个是香米,这个是糯米,黑糯,是黑色的,这个米是绿色的。”岜農捻开稻米的外壳给我看,那是一颗碧绿的米粒。

“但是绿色在大自然中很不稳定,很快就会变化,熟透之后就不会这么绿了。”岜農说完,把刚刚捻开的那一粒米放进嘴里,他笑笑:“粮食要吃掉。”

稻田一侧,有一个茅草房顶的小木屋,是岜農建的“生态厕所”。草木灰用来吸收排泄物的水分,因此不会引来苍蝇蚊虫。发酵之后,秽物成为肥料,流入农田。

转到小屋背后,是岜農养的蜜蜂。

繁体的“農”字本身就有一个“曲”字头,歌唱,是农人的天性。“岜”是广西石头山的意思,“岜農”,就是广西山头的一个农人,一边种地一边唱歌。

进到一楼,有一个简易的厨房,粗粗的铁架支着一口锅,下面烧柴。晚上,岜農就用这套原始锅灶给我们做了一顿螺蛳粉,扔几只鸭脚进去炖,据说这是最地道的吃法。隔壁摆着一个长桌,再往前走是一个小小的舞台,堆放着几样乐器。

从一楼的门出来,两侧有榻榻米和摇椅,面前的一小块空地,偶尔会承办一些小规模的小学生夏令营活动;再往远处望去,是一道绵延的山坳。岜農说,这里很适合赏月,因为月亮会从山坳里升起来,视野开阔。

他给我沏了茶,洗好水果,让我坐着等一下。过一会儿,他从屋子里出来,抱着几袋米。

他把给小朋友露营用的天幕铺在地上。“奇怪得很,我们这里的小孩子都是要去城市里,城市的小孩却一放假就要来乡下玩。”

“哗—哗—”带着稻壳的新米倾倒在上面,不同袋子里是不同品种,“白米是主食,糯米可以酿酒,红米煲粥”。

要趁此刻阳光正好,把新收的稻米晒一下,对农人来说,阳光像时间一样宝贵。

“等我把米晒上我们再聊啊,不然要来不及了。”

一个现代农人

“像今天这种天气,可能晒两天就够了,然后米就可以收进仓库。农作的道理就是这样,水多就会生虫,干燥就可以保存,生态厕所不会很脏,也是因为草木灰吸水。”

从小跟着父母下地种田,放牛割草,岜農熟谙各种农活。

他从父母那里学习与农作物打交道,却发现,父母虽然种了一辈子地,懂的事情很多,想的事情却很少。

为什么稻米要晒干才能保存?为什么作物的生长季节彼此有别?为什么辛苦种地却还是穷?彼时,艺术还是一件遥远的事,追问已经发生,就像播下种子,待出走的孩子回到土地上,才会找到解答的办法。

相比自己的父辈,岜農对生态的问题思考更多,他不使用农药,不施肥,不除草,坚持自然农法和整体生态观。他建造生态厕所,使用酵素,做老品种保种,这些尝试背后都有科学的思想支撑。有余力的时候,他还给朋友的农场提供技术支持,没有化肥,收成依然可观,很多村民都不相信。

返乡的岜農不是回到简单的田园状态,而是试图在当代社会中寻求人生的另一个解法。做一个现代农人,内核是古典的,方法是现代的。因此岜農说,自己在乡下不是隐居,而是大有作为。

这也影响了他的表达。岜農喜欢西部片,因为他爱看别人怎么在一块新大陆上白手起家。这给他一个新的视角反观自己的父辈,起屋建房,辛勤耕作,父母逐渐年迈,面对土地时却感到一种失落。

在《西部老爸》里,他写:“你的腰

杆上挂的只是镰刀/头顶上戴的只是草帽/你骑着的只是一头水牛/你走在你耕耘了一辈子也不一定属于你的土地上。”

这不是一首田园赞歌。

很多人误解岜農的音乐是原生态的,实际上正相反,他常常把跟社会、时代很贴近的批判、怀疑、思考、挣扎放在歌里,“只是用比较快乐的方式唱出来”。

《灭咒》这首歌的歌词,全部来自农药的化学分子式。用农药来治理农田的方式,在岜農看来违背了人与土地的和谐关系。

《走地鸡的心情》是一个黑色小品,他在歌里写“迷信专家”的问题。专家来到村里,指导大家怎么圈养怎么喂饲,但是临走的时候,专家偷偷问村民:“你家有没有走地鸡卖?”

《火车飞过我的家》里反复吟唱“为什么要杀我们的树”。“杀”字背后的意味是万物有灵。时代的前行如此迅速,他想让社会听到城市发展背后的声音。

“不是只有骂出来才叫批判。”岜農长期扎根乡土社会,深感我们的文化土壤跟产生摇滚乐的西方不一样。西方的朋克很酷,但是他们的生活环境是独立的、城市的,而中国人的社会是亲缘的,部落的。“你拿着吉他,这边是你姨妈,那边是你表舅,这种情况下还要拗造型,做很直白的批判,是很奇怪的。”

于是岜農只是讲故事,这是一种民间智慧,他不会直接在歌里炮轰什么。

写愤怒的歌来表达不满,代价是每唱一次,就要愤怒一次。很多摇滚歌曲,开枪最终其实都是朝向自己。岜農接触音乐的初衷是“娱乐自己”,那么他写出来的音乐,首先要让自己开心,幽默也可以是一种武器。

在城市里的时候,岜農想起小时候在山上和小朋友玩,放牛,打滚,有个鸡蛋吃就像过节。

曾经有这种童年的人,骨子里不是忧伤的,快乐是一件他在城市里丢失的玩具。

返乡之前,岜農在桂林工作4年,在广州生活10年,也曾远赴天津谋生。他曾不得志,曾失恋,曾对人生失望,但他发现,这些经历如果写成故事唱出来,就有一种间离效果,“好像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一出戏,像周星驰的电影”。

岜農接触音乐的初衷是“娱乐自己”,那么他写出来的音乐,首先要让自己开心,幽默也可以是一种武器。

《阿妹想做城里人》,讲一对年轻情侣的分歧。男人在城里打拼十年,想回老家,起屋建房,过田园生活;女人在城里待了十年,已经习惯这里的繁华与便利,不再留恋乡下。两个人虽然相爱,但是面对生活选择的不同,不得不分开。

这是“阿妹”的故事,也可以是任何人的故事。

半农半歌

我试图从我与岜農的谈话中,梳理出瓦依那艺术风格形成的脉络。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进入这个广西普通农村青年的成长史。

我们最先回到了年轻人画家梦想破碎的年代。

岜農拿出了自己早期的出版物:唱片、书籍。我们就从唱片的封面聊起,它们都出自岜農本人之手。“我从小爱画画,我的梦想就是当画家。”

岜農是70年代末生人,高中毕业,他想读美院,没考上,去了一所大专学美术。

岜農觉得,身边的同学和老师似乎都只是在完成既定的任务:学生读完书,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回家找工作;老师教了书,下班就可以拿到今天的报酬,“感觉老师还没有我热爱画画”。

然而那时的他已经决定,自己一辈子都要像梵高那样画画。这个不得志的青年,早早地认领了一种孤独的艺术命运,为此,他觉得自己需要一样能够自我排解、自我陪伴的东西。

于是他选修了音乐,因为“孤独的时候,可以自己给自己唱歌”。

一年之后,岜農退学,在桂林找了一家照相馆做美术编辑,业余时间备考。

他一共考了4年,总是英语达不到要求。最后那年,他想考的西安美术学院新疆分院取消招生,成为一个“学院派”的道路,似乎已经对他彻底关闭了入口。

但是事情也在悄悄发生变化。

在这4年里,岜農学习国内的名家,阅读西方名校的教材,而当他看到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的素描课程里,一个石膏像要画8年的时候,他却开始怀疑:“这真的值得吗?”

另一条开阔的道路逐渐在岜農面前展现。就在这一时期,很多生长于土地的美术作品吸引了他,孩子的画、农民的剪纸—无需高等教育的入场券,也不需要对一个石膏浪费8年的时光,观察、感受,然后表达,OK,这就是民间艺术。

岜農说自己“叛变”了,他对民间艺术的兴趣基本上就是在考学不得的那几年产生的,或许这是一种因祸得福。

那把在他研究美术的空闲里用以自娱自乐的吉他,也随之开始流淌出有泥土味道的音乐。早期,岜農听流行歌,写一点抒情摇滚、校园民谣。照相馆的工作很枯燥,岜農笑言“上班简直就是一个骗局”,随口唱出的歌词也往往愤世嫉俗。

当他开始欣赏民间艺术的朴拙与真实,他的音乐开始变得随性和放松。《哪颗螺蛳不沾泥》从当地山歌得到启发,很“土”,但是仔细听,又有一点小人物的自嘲和幽默在里面,“哪个扑倒不向前”。

后来,到广州生活,岜農的音乐世界才真正打开。他有良好的艺术直觉,在经历更宽广的见识后才找到应用直觉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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