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母亲死亡后,她重新认识生命
作者: 赵佳佳
至亲的离世,几乎是每个成年人必然面临的课题。哪怕是拥有最为顺遂命运的人,也会难以避免地遭逢父母的衰老与死亡。
在陪伴临终的亲人从生走向死的过程中,生者往往会受到遗憾、内疚和悔恨的折磨。而人们避讳谈论死亡与创伤,使得这些压抑的情感长久地向内蓄积,最终以种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爆发。
2016年,59岁的徐舒将临终的母亲送进ICU,最后见证母亲在痛苦与孤独中离世。而无法完成的告别使她与她的父亲从此受尽煎熬。父亲始终难以接受母亲去世的事实,而她自己的身体则以爆发癌症的方式宣告悲伤的存在。
为了不让自己和父亲以母亲那样的方式死去,徐舒开始走进安宁疗护病房,成为一名志愿者。她决心要重新开始和死亡打交道。
这是一个普通人如何从恐惧死亡到学会面对死亡的故事,但它绝不仅仅只关乎死亡。
徐舒坚定地认为,她人生的自我教育从60岁那年才真正开始。正是在她学会了如何面对死亡以后,她才终于明白,人到底应该怎样活下去。
无法完成的告别
对于将临终的母亲送进ICU的决定,徐舒在很长时间里都难以释怀。
当时,患有晚期肺癌的母亲已经出现吞咽障碍,哪怕徐舒把饭菜剁成泥糊状喂给她吃,食物仍然在口腔里逗留,咽不下去。癌细胞出现骨转移,使得她身体的疼痛加剧。脚趾头也开始挨个出现坏死的迹象,先是红肿,逐渐发紫,痛到她难以入眠。
徐舒和母亲商量,是不是要去医院。母女俩心想,医生应该会有办法,或许能够缓解母亲身体上的痛苦症状,还能通过输液或者下胃管的方式给她的身体补充营养。
于是,就在2016年7月17日,一个令徐舒终生难忘的礼拜天,在和母亲达成一致后,她叫来一辆救护车把母亲送向医院。
从母亲确诊肺癌到最终躺进呼吸科ICU,其间经历了将近3年时间。在3年里,她几乎没有接受过为了治愈癌症而进行的有创治疗。
患癌之初,她就告诉徐舒:“我的生命我做主,我要自己决定生命如何结束。”当她了解到,即便不治疗也会有两三年的生存期时,她就决定放任肿瘤自由生长,在最后的时间里,多和家人在一起。
从根本上讲,她并非贪恋生命,而是渴望体面并且满足地告别人间。
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徐舒几乎做了身为女儿所能做到的一切。她张罗全家人一起去照相馆拍全家福、每个周末都把晚辈们叫到母亲家里吃团圆饭、带着父母一起去海边走走,回老家看看。
但随着母亲的病情恶化,癌症带来的痛苦让人无法再保持从容。
一开始出现的问题是广泛的食物过敏,黏米、大米、豆制品、肉类等最为常见的食物全都成为过敏原,摄入后会引发呼吸道黏膜水肿,造成呼吸困难。后来肿瘤出现骨转移,使得她的腰腿痛日益严重。除此之外,她还经历了肺炎,以及消化道出血。
身体的不适症状刺激着母亲的求生欲望,她从一开始的泰然处之,逐渐变得焦虑起来。当疾病发展到后期,她反而开始想要好好吃药,积极接受治疗。那时候,她曾天真地询问做心内科医生的孙子:“我现在开始听话,好好吃药,能不能让我多活一两年?”
住进ICU时,她仍然抱有能够延续生命的渴望,但她和徐舒都没有想到,在ICU里,她经历了生命中最痛苦的5天,最终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徐舒记得,病房里的空调风量特别大。母亲的衣服已经被脱下来,只在胸前反穿了一件病号服。被子单薄,冷风直直地吹向她本就已经非常虚弱的身体。徐舒曾试图跟护士沟通调整空调的风向和风量,但对方却说调节不了,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医院对空调的风向和风量有强制性的规定。
但这并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当天,由于父亲极其担心母亲的身体状况,徐舒的丈夫开车将父亲也送到了医院探视。在丈夫离开以后,徐舒才意识到,患有帕金森的父亲在病房内无法久坐,想到母亲在ICU里可以由护士照顾,她决定开车将父亲先送回家。
由于母亲入院时是周末,药房无法为病人配给阿片类止痛药物,为了缓解母亲的疼痛,临走前,徐舒在她的身体上贴上了用来止痛的透皮贴剂。
对于照护临终患者的亲属而言,愧疚和痛苦的形成原因有千百种。往往是一个微小的偏差,就能给他们造成巨大的悔恨与创伤。
对于徐舒而言,偏差就是从进入ICU的第一天开始发生的。哪怕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当她再向我回忆起那个遥远的夜晚,她还是会对自己抛出一连串的责问。这些话语都遵循着“如果当时……就好了”的结构,徒然地虚拟出许多并不可能重演的可能性。
运送遗体的人将她抬上推车送向太平间。徐舒和哥哥跟随他们一起,进入楼道角落的垃圾专用电梯,在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中,他们推着母亲的遗体,紧挨着垃圾桶走过。
那天晚上,她驱车50公里送父亲回家,长久以来神经紧绷的照护工作已经让徐舒筋疲力尽,她开车时几乎困倦得睁不开眼。回到家,她本想在沙发上打个盹儿再返回医院,但却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清早。
当她第二天早早赶到病房时,主管医生直接向她下发了母亲的病危通知。
此时的母亲已经和入院前的母亲判若两人。她嘴歪眼斜,双手被绑在病床上,说不出话。
后来徐舒才知道,接班的护士在检查母亲身体的时候,不知道透皮贴的用处,将贴剂掀开,破坏了母亲仅剩的止痛措施。母亲在癌细胞侵袭的痛苦之中硬生生地痛了一整晚,为了防止母亲挣扎,护士用纱布将她的双手缚住,而难以抑制的疼痛导致她中风,在仅剩的5天生命里,她再也说不出话。
原本想要缓解不适症状才来到医院,徐舒却见证了母亲生命的迅速凋零。
为了补充营养而下的鼻饲管没用上两天,就因为母亲消化道出血而停用了。不仅无法继续输入营养液,就连徐舒想要偷偷喂点豆浆给她喝也会遭到警告。她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原本呈现紫红色的脚趾头渐渐变成黑紫色,最后完全坏死,变成半透明的蜡黄色—它已经提前预演了生命的终结。
如今再回想当时,徐舒说,她最大的痛苦来自母亲的失语。
在中风后,母亲仍然拥有清晰的神志,但却无法进行交流。一开始她还能点头和摇头,后来连点头和摇头都做不到了。最后两天,她已经进入昏迷状态。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她体面了一生,栽培出无数杰出的学生,但最终连和家人说句再见都办不到。
徐舒和她共同面对这场终局,与一开始送她安然离世的设想大相径庭。看着绝望的母亲,徐舒忍不住地哭,泪水从眼角一路流进衣领。
在徐舒后来根据这段经历写成的《重启生命》一书里,她如此交代母亲最后的故事:“7月22日凌晨,妈妈独自一人在ICU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接到通知的家人们赶到她身边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靠近她右胸锁骨的位置原本被开了个硬币大小的洞,好几根管子插在里面,源源不断地输入液体。如今管子被拔除,大量的液体从创口中涌出,她的身体冰凉,而且湿透了。
运送遗体的人将她抬上推车送向太平间。徐舒和哥哥跟随他们一起,进入楼道角落的垃圾专用电梯,在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中,他们推着母亲的遗体,紧挨着垃圾桶走过。
梦游与肿瘤
长久以来,死亡仅仅被视为一件与临终者相关的事,却很少有人留意到发生在生者命运中的震荡。悲伤难以言明,但却真实存在。曾有失去父亲的受访者告诉我,这种痛苦就像是嵌入骨血中的种子,会逐渐发芽长成荆棘。
在2019年进入北京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成为志愿者之前,母亲的死亡带来的创伤,也使得徐舒与父亲一起经历了他们的人生中最为灰暗的3年。
母亲的遗体火化那天,亲戚们都提醒徐舒,不要让89岁的父亲参加母亲的告别仪式。他们认为老人家的年纪太大,身体不好,受不起这种精神的刺激。于是在所有亲朋好友都去参加告别仪式的几个小时里,只有父亲留在家中。
徐舒至今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独自挨过了那几个小时。她只知道,当他们抱着母亲的遗像返回家里时,他已经开始出现一些异常表现。
徐舒记得当时,父亲始终不敢正视母亲的遗像,他招呼儿女们赶紧找个地方把遗像放起来,却闪躲着不敢靠近。后来,他说感到难受,想进屋歇一会儿。徐舒跟进去,才发现父亲在哭。他边哭边说:“我竟然没去送她。”
等到徐舒安顿好了母亲的遗像,父亲突然扯住她的衣服问:“你妈妈没死,对吧?你快告诉我,她还在医院,对吧?”
徐舒原本以为,父亲只是短暂地糊涂了,但没想到,没能和他的妻子告别,成为了父亲余生的心病。
他开始反复地出现类似的症状,认为妻子并未去世。每次从睡梦中醒来,他都会经历短暂的失神,会到每一个房间、翻开每一个柜子寻找她的踪迹。他会在每一个夜晚梦游,摸索进妻子或者女儿的房间,像妻子在世时那样,为床上的人掖好被子,确保她不会着凉,然后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话。
在双重的歉疚折磨下,徐舒陷入了严重的抑郁,她藏起家里原本随处可见的母亲的照片,因为没有勇气直视那双亲切的眼睛。
徐舒是从告别仪式举行的那天晚上开始发现这个规律。当时,父亲摸索进她的房间,坐在床头跟她讲话,却叫她母亲的名字。黑暗里,徐舒不敢做声,怕惊扰他。直到他迟迟等不来妻子的回应,在焦躁之中打开灯重返现实,他才大哭起来。
父亲的恍惚让徐舒更加自责,只有切身经历了这一切,她才能真正意识到告别的重要性。她认为,正是因为父亲没能和母亲告别,所以才会迟迟沉溺在他假想的世界之中,再也无法面对真实的生活。
在双重的歉疚折磨下,徐舒陷入了严重的抑郁,她藏起家里原本随处可见的母亲的照片,因为没有勇气直视那双亲切的眼睛。
“那种深深的悲伤令我陷入无尽的黑暗,我不想说话、不知道自己出门做什么,整个人消极低沉、浑浑噩噩、精神恍惚。我甚至想,就让自己在大街上被车撞死吧,好上去陪着妈妈,给她赎罪。”她在书里如此写道。
有时候,或许疾病就是心灵状态的身体化。母亲去世半年后,抑郁中的徐舒患上了乳腺癌。
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念头来源于父亲,她曾向母亲承诺过,会妥善地照顾父亲。因此,2017年的上半年,她通过手术与放疗,基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病情。
母亲的痛苦离世、自身的癌症、父亲随时可能到来的临终,在重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年逾花甲的徐舒开始对死亡产生探索的欲望。这种欲望原本生发于一种天然的恐惧—“我不想像我母亲一样毫无尊严地死去”—却意外地开启了她全新的生命历程。
2017年7月,母亲的邻居秦苑发布了一条动态,宣布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正式成立,由原本担任血液肿瘤科医生的秦苑出任安宁疗护病房的主任。
徐舒因此从秦苑的介绍中认识到了“安宁疗护”这个概念:“病情不可逆的生命末期患者,在安宁病房可以缓解身体的不适症状,还可以有尊严、有温暖陪伴地告别这个世界。”
2018年初,她了解到由罗点点主持推广的“生前预嘱”,能够提前表明自己在生命末期需要什么以及不需要什么救治措施。
在编号为“15227”的生前预嘱中,徐舒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要疼痛;不要增加痛苦的治疗和检查;不要心肺复苏;不要气管插管;不要植物人状态下的生命支持治疗。以及,她要在治疗和护理中得到隐私保护。

2019年7月,将对于生死的思考投入实践的机会终于到来。徐舒发现,海淀医院安宁疗护病房开始招募志愿者,凭借着摄影方面的一技之长,她获得了进入安宁病房学习和服务的机会。
她原本以为,安宁病房会是“将死之人的聚集地”,或许遍布痛苦和哀嚎。当她真正走进这里,才发现与她的设想截然不同。原来所谓的安宁疗护并非只是流于纸面的符号,而是一种真正致力于使人实现生命尊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