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一个君主的死与生

作者: 谈炯程

《宋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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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一般的评传,宋史研究学者顾宏义的《宋太祖》一书,在一派细密严谨的考据中展开,如同一间满是挂毯的屋子,每一份嵌入书中的史料,都是一张虚虚实实的词语挂毯,我们在其上辨认那古老的威仪,仿若在雨后的水泊中辨认自己。

对一位古代君主来说,一部聚集于其心灵世界的传记似乎总会欠缺一些严肃性。君主的形象被言说包裹,这些言说往往沾染着意识形态,如同层叠的浸过香料的裹尸布。他们最终的神圣性有赖于死亡,只有在死后,他们才会被制成精致、无害且不朽的木乃伊。

只有被密封在晦涩的春秋笔法中,君主们的形象才会像木乃伊一样,拥有似是而非的药用价值:13世纪至16世纪的欧洲人将木乃伊粉视为一种良药,甚至1721年英国的一部药典中,仍有用木乃伊粉治疗疝气的药方。似乎对于我们,一位完美且超然的古代君主,就是治疗现代国家痼疾的良方。

2014年逝世的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雅克·勒高夫在其著作《新史学》中说道:“历史不仅是政治史、军事史和外交史,而且还是经济史、人口史、技术史和习俗史;不仅是君主和大人物的历史,而且还是所有人的历史。”他的史传《圣路易》,正是由此种史观结晶而成,在雅克·勒高夫那里,传记是将历史具体化的一种方法。故在叙述完路易九世生平的一卷之后,勒高夫又续上一卷单独的史论,以纠正传统传记中存在的文本预设,即个人相对历史的绝对重要性。

《宋太祖》的视角与野心虽不像《圣路易》般宏大,但其细密画式的考掘却打开了一个空间,既开向史学学者,又开向普罗大众。宋太祖一生中有颇多掌故,其中不少已融入国人的文化潜意识之中,如“杯酒释兵权”“斧声烛影”等迷案,个中是非几乎无从辨认。

君主赵匡胤的死亡,在顾宏义看来,是一出麦克白式的权力腐蚀人心的悲剧。曾经友爱的兄弟,因皇权而暗生隔阂。虽然约定了兄终弟及的所谓“金匮之盟”在细节上有诸多疑点,但顾宏义认为,“金匮之盟”本身并非虚构。史学家张荫麟的《宋太宗继统考实》一文首次提出“金匮之盟”伪造说,指称其为急欲复相的赵普为讨好宋太宗而炮制出的谎言。

不过,作为现今各种近乎阴谋论的伪造说的源头,张说的破绽亦不在少数。南宋陆游指出,依五代旧例,“后唐秦王从荣以长子为河南尹,又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故当时遂以尹京为储贰之位。至晋天福中郑王重贵、周广顺中晋王荣,皆尹开封,用秦王故事也”,故而,身为开封尹,在太祖出征之际代行朝政的赵光义,当视为太祖之储君。赵光义继位后,又以其弟赵廷美为开封尹,封齐王,太祖之子赵德昭亦封武功郡王,位在宰相之上。由此可见,“金匮之盟”所规定的兄终弟及,尽管最终并未成为现实,却像暗线一般埋伏在史册之中。

然而,“斧声烛影”一案却为这对兄弟的故事画上苦涩的句点。后世之人常望文生义,将此一掌故解读为,在雪夜的烛影中,太宗用斧子弑杀了自己的兄弟。也有人纠正,此处的“斧”,是作为文房用品的玉斧,并不能用来行凶。在顾宏义的观点中,“斧”乃是太祖用以防身的手杖,而太宗虽并未在席间直接弑兄,却下毒酒将太祖毒杀。我们不会知道,在人生终点,这位君主的权力是否幻化为极致的疯狂与孤独,就像《族长的秋天》中的那位“族长”,他可以占有一切,予取予夺,唯独不为人所爱。

宋朝在太祖太宗兄弟手上铸成,接替五代,作为一个长期统治汉地的王朝,成中国古代朝代兴替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论及朝代兴替,似乎,在古代中国,维柯式的“历史循环论”不仅仅是悬浮的理论构想,而是渗透入国家政体肌理中的一种宇宙观。我们观察到此种理论最显豁的表征:这片土地上,朝代兴替如潮涨潮落,但与海相切的沙滩却没有改变。一种神秘的引力牵引历史之往复回环,如沙砾般的我们,卷入其中,无法抽身。

由此,20世纪50年代的西方汉学界出现了一种地理决定论,德裔美国汉学家魏特夫在其名作《东方专制主义》中认为,东西方的分野在于东方社会凝固、专制的特性。魏特夫在大禹治水的传说中发现,贯穿全国的水利工程,往往有赖严密的基层组织,因此,“控制这一组织的人总是巧妙的准备行使最高统治权力”。君主制的最初形态,即在治水之中形成。这并非偶然,而是稻作农业社会的必然。

魏特夫的学说,现时常被学界视作一种典型的东方主义。但一个难以否认的事实是,秦制以后,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朝代,都有其半衰期,没有任何一个王朝可以如它们的开国君主所愿的那样国祚永延。对这些开国君主而言,为尽量延长王朝的寿命,蜕下前朝政治制度的陈旧外壳就是必要的。虽则蜕下一副壳,底下仍是一副花样不变的新壳,龙虾不会因为蜕壳就变成螃蟹。但历史的潮水,终究会在每一粒细小如沙的瞳孔里蚀出新的地貌。制度细小的演变,较之宫闱秘闻,更能显示出历史多样的可能性。

由唐入宋,中国文化转向内在。1922年,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指出,随着庶民文化的兴起,货币经济的出现及世族政治的解体与君主独裁的形成,宋代的中国已由中古迈入近世。

宋太祖赵匡胤,处在这历史的关节之上。若我们信任内藤湖南的假设,细究太祖年间的诸多变化,便可窥见这近世的雏形。后周显德7年,即公元960年,赵匡胤透过陈桥兵变从龆龀之年的周恭帝手上,夺取了后周政权。

不同于五代时期的军事政变,在宋人的记载中,赵匡胤还师汴京时,并未像后周太祖郭威一样“夯市”,即纵兵劫掠。宋代理学家邵雍认为,宋朝之所以能够终结五代乱局,其重要原因在于“革命之日,市不易肆”。同样,为安抚百官,登基后的赵匡胤全盘继承了前朝的官僚系统,昔日同僚皆在原职留用。不过,实际的行政权力却悄然转移至赵匡胤亲信手中。有翊戴之功的名相赵普,在太祖践祚初期,仅授以枢密直学士之职。

《宋史·赵普传》中称赞此事体现出“太祖不亟于酬功,普不亟于得政”的淡泊。但实际上,宋太祖如此安排,乃是因为在五代时期,枢密院之权较宰相为重。郭威建立后周时,其心腹幕僚王溥,即任枢密直学士。以低阶官员掌握实权,分散行政权力的做法,一直延续到清朝,跪受君令的军机处,即是这绵延不断的君主独裁化进程的最终产品。

前朝的三名宰相,虽有宰相之名,却形同囚徒。《邵氏闻见后录》中载:“自唐以来,大臣见君,则列坐殿上,然后议所进呈事,盖坐而论道之义。艺祖即位之一日,宰执范质等犹坐,艺祖(即太祖)曰:‘吾目昏,可自持文书来看。’质等起进呈罢,欲复位,已密令中使去其坐矣,遂为故事。”

君臣“坐论之礼”的废止,即在太祖一朝,尽管宋朝以“刑不上大夫”闻名,然而其政体已日趋依赖专断的卡理斯玛式领袖,正如拜占廷帝国在查士丁尼一朝时的变化,当中古帝国面临内部与外部的剧烈危机时,它们常常选择断尾求生的方式,削弱其行政机关,使权力集中于最高统治者。但拜占廷的方式,是将多余的机制撤去,宋朝集权化的转向,却是不断增设新的冗官,以分散原有行政官员的权力。

宋之后,以征服者心态统治中原的元廷,将宋朝政体设计中潜在的专制倾向呈现出来,如同一只刺绣精美的荷包,一俟翻转,即成为血淋淋的舌头。廷杖制度自元代创立,一直延续至明代,士大夫的尊严在皇权面前沦落至一文不名。

宋太祖一朝,处在几千年中国古代史的中间地带。他的时代不仅仅是一个开创的时代,也是过渡的时代,既在五代大崩溃的延长线上,也迎向一个偏重文化而非武力的近世文明。宋史研究之所以在海内外繁盛,即在于此。历史层递累积成今日的我们,我们如同岩层中的煤,经由世代的地壳运动而逐渐成形。若说神话与传说是我们文明最初的火花,它们作为我们的集体无意识而存留,晚近的历史塑造出我们当代社会的心理层面。唐宋变革期文化、制度的诸多转型,则构成近世文明的肌肤与骨骼,如同不断拖长的倒影,投之于今日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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